●吴建平

闲暇整理衣橱时，我在深处的角落里找出了一双尘封三十多年的手工绣花鞋垫。

鞋垫用大红绸缎包裹，崭新如初：底布依然洁白，表面为绿线打底，针脚细密结实，“幸福安康”“一生美好”两句楷体祝福语均匀分布于左右两只鞋垫，为红线所绣，分外耀眼。

尘封的记忆随着包裹的打开而开启。

那年的某一天，单位宿舍底楼黑暗的储物间里，突然搬进去一个老奶奶。

老奶奶年近耄耋，身着黑色粗布对襟衫，头缠黑丝帕，一身典型土家人打扮。她面色黝黑，眼神忧郁，身体瘦弱，岁月的利刃在那张本就精瘦的脸上刻下几条深深的皱纹。

老奶奶为人和善，见人一脸笑，笑起来皱纹被挤到了一堆。

“上班啦？”“下班啦？”

每天上下班有人经过老奶奶门前，她总是仰着头，笑咪咪地重复这两句问候语。

一天下午，老奶奶从外面扛回两把竹扫帚，藏在一个隐蔽的旮旯里。从此，每天早上天不见亮，静谧的大院内就会发出“唰、唰、唰、唰”均匀而有节奏的扫地声，一个佝偻的身躯扫了院坝扫楼道，到上班时，大院里的公共区域已经变得干干净净。

那个年月，单位里没有清洁工，办公室和办公区楼道清洁责任按就近原则分配到科室，一天一扫，每周组织一次评比，评出“最清洁”“清洁”和“不清洁”三个等级并制作成牌，悬挂于各间办公室的门上方，评为“不清洁”的办公室就要遭受处罚。大院的公共区域，单位职工每周一次大扫除。

老奶奶的出现，让单位职工如释重负，再也不用担心办公室门前会有那让人讨厌、感到耻辱又恐惧的“不清洁”牌子了！

不管刮风下雨，不论打霜下雪，清扫完大院和办公区楼道后，每天上午，老奶奶一手提尼龙口袋，一手拿火钳，在单位大院外马路边的花台旁蹒跚着转悠，看见纸屑、水瓶、拉罐、塑料袋等垃圾就用火钳夹到口袋里，口袋装满后，扛回屋里分成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两大类，不到一个星期，小小储藏室堆得跟小山一样。老奶奶便找来收废品的人回收，把屋子清空后，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动作。

一个忙碌的下午，老奶奶颤颤巍巍来到我的办公室，试探着问我：“同志，我可以把党费交给你不？”问话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我是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听了老奶奶的问话心生疑惑，反问道：“奶奶，您是党员？”

“我1950年国庆节就入党了，在老家那阵儿，党费都是交到大队党支部。儿子硬要接我到城里来养老，弄得党费啷个交都不晓得了。”老奶奶无奈地说。

老奶奶是邻县人，老伴去世早，年纪轻轻就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读了中专，分到县委机关工作多年。调到地委机关后，把本不情愿离开故土的老奶奶接了过来，说是三病两痛有个照应。可是，事与愿违。儿媳妇出生在县城，自和儿子谈恋爱起，就一直不能欣赏老奶奶土里土气的穿着打扮。这回住在一起后，老奶奶回收废品的习惯，儿媳妇一直不赞同，经常与老奶奶闹别扭。儿子只得在外面给老奶奶找了这间空房安顿下来，互相拉开距离冷静一下。

看着可怜巴巴的老奶奶，我和气地说：“奶奶，实在对不起，您的组织关系不在我们支部，不能在这里交党费。您只能回原支部去交！”

“求你帮我收了吧，我一年多没交了，管他这个支部那个支部，都是党的支部，只要能证明我心里有组织就行！”面对老奶奶近乎祈求的语气，我无语了。

老奶奶用微微颤抖的右手，从对襟衫里面贴身处摸索着抠出一个胀鼓鼓的布包，放在办公桌上，慎重其事地说：“这一年多，我天天捡垃圾，就是为了亲手挣点党费，钱全在这里头存起的。”

我轻轻打开布包，里面的各种面值的纸币让我惊呆了，一分、二分、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一共三百八十六元七角六分。

“奶奶，您确定这些钱全部用来交党费？”我试着问，老奶奶肯定地点点头。

那时候，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就100多块钱。老奶奶是农村党员，这些钱足够她交一辈子党费了。

老奶奶的举动着实让人敬佩有加，我实在不忍让她因交党费而发愁，辗转打电话联系了她老家的乡党委，找到了村党支部的联系人，用邮汇的方式帮助老奶奶交了党费，替她了却了心愿。

党费交出去了，老奶奶一身轻松样子，更加乐观，越发活跃。打扫院子，教孩子们唱山歌做游戏，空闲时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外飞针走线绣鞋垫。

“吴同志，我估摸着给你扎了一双鞋垫，不知道大小合适不？你拿回去试试，不合适我重新做。”一天中午下班路过老奶奶门前，她递给我一个红绸包裹。

老奶奶的一片关爱之心却之不恭，我眼圈发热，开心地收下了。

不久，我明显感觉老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走起路来非常吃力，打扫院子的速度比以前慢了不少，经常是扫一段杵着竹扫帚休息一会儿。

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我不见老奶奶的踪影，心里异常发慌，顿感不妙。我来到老奶奶住处，门紧闭着，敲了几下，里面传出老奶奶微弱的声音，估计是生病了。我招呼来同事，等了一会儿，不见老奶奶开门，便踹开木门冲了进去。老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呼吸困难，说话吃力。她的颈部、手上都有伤痕，枕头、被子都是鲜血。没想到，老奶奶被老鼠咬伤了。上世纪80年代的老鼠，有时候会趁着人们睡觉时，出来袭击人。

同事找来人力架子车，七手八脚把老奶奶送到了医院，同时叫来了她的儿子。由于医疗水平有限，老奶奶还没来得及见到儿媳妇和孙女，当晚，带着遗憾走了。

那双精美的绣花鞋垫我一直舍不得用。这不仅仅是一双鞋垫，更代表着一颗一心向党、永跟党走的红心，值得珍藏着、尘封着，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