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巴盐古道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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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盐古道上的“背脚子”表演者 记者 谭华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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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盐古道遗址(王家乡楠木垭段) 记者 谭华祥 摄 

通讯员 罗涌

(上接第2086期) 

(八)

2021年国庆长假期间,我和几位巴盐古道守望者决定把石柱境内尚未亲自走过的巴盐古道走完。

古代巴人修建的巴盐古道四通八达,最后形成交通运输大通道,并且穿州过县的不多。2016年我曾出版过一本《盐道记忆》书籍,把这样的古道归结为“一条主路”“两条支路”。从石柱县西沱古镇出发至湖北省来凤县盐街的陆路古道为主路,从石柱县沿溪镇石溪口码头出发至湖北省来凤县盐街,从忠县神溪口码头出发,经黔江、咸丰县至来凤盐街的古盐道,为支路。因为主路已经探明,所以这一次重走的是支路。

10月6日上午8:30,我们到达大河嘴(三河镇大河社区)。

大河嘴的老街是典型的传统街道,宽丈余,长约两三百米。因为在原来老屋基上修建的砖混房,就使得街道显得狭窄。街道上还有几处老旧木房子,保留着做生意的大窗口,从这些窗口可以看出,这条街道曾经商业繁华,但现在显得寂寞了些。

在大河嘴最为出名的要算“江西会馆”。据当地温氏家谱记载,大约在清朝道光年间,江西人温太权夫妇移民至此,后来温家有人改姓黎。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多,就建了一座“江西会馆”,实为温黎两家祠堂,至今当地还有“温黎两家不开亲”的民间说法。黎家鼎盛时期,出了四位“拔贡”。据《石柱县志》载,四拔贡之一的黎海湜曾担任过民国时期石柱县党部书记长、四川省参议员。

江西会馆现存遗址在小学内,还能看见厚重的石梯子、石坎子,分布在操场周边。它见证了巴盐古道上人口迁徙、民族融合的历史。

大河嘴老场的西边一公里之地有一座古拱桥,叫“万寿桥”。我们找到一位当地老人,名叫张安学,生于1922年农历11月27日,他回忆,修建万寿桥时,他还小,没到上小学的年龄,大约四五岁吧,具体是谁出钱修建,他已经记不起了。桥距离河面高度大约30米,跨度大约30米,桥面宽度九步,长度十六步,东边梯子二十九级,西边梯子二十八级,桥上建有风雨走廊,桥下悬“斩龙宝剑”一把。桥身有藤蔓,石梯子上长满杂草。这座桥不是我见过的最宏伟壮观的桥,但在当时技术条件下,能造出这座桥,无疑是一项杰作。

据当地居民方应材(64岁)介绍,万寿桥为交通枢纽之地,东可达大河嘴、桥头镇,西可达石柱县城、双笕(大歇镇双会村李家组)老场。我们走了一段通往石柱县城的官道,虽荒草丛生,但仍可见三尺石板路,路基梯步严整,保存完好。

古老而沧桑的大河嘴古盐道,虽然早已废弃,但那些踏实的路,坚挺的桥,显然就是这里厚重历史最真实最原始的记录,昭示着大河嘴曾经的辉煌。从长江边神溪口码头出发的陆路巴盐古道,经过大河嘴,最后到达湖北来凤,大河嘴是这条支干道上商贸最为兴盛的老场。

大河嘴退尽铅华,古韵犹存。

 

(九)

上午10时许,我们到达双笕老场。

从忠县神溪口码头过来的背脚子,翻越方斗山茶店后,有人会留宿这里。在明朝后期,因为战乱,附近州府百姓商人到石柱避难,双笕这个小过路场,也迁入很多外来人口,甚至一度时期成为赌博的窝点,在朝代更迭之间,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双笕场背后就是方斗山主峰,主峰的西边山垭口,就是巴盐古道上闻名遐迩的客栈——茶店。顾名思义,背脚子到这里,已经精疲力竭,要喝茶歇息,补充能量。

我们车行至茶店。放眼俯瞰,见连绵的群山在这里突然分开,让出了一道大槽,巴盐古道就从槽底直达山顶,两边则悬崖绝壁。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歇后语:“双笕上茶店—— 一条路。”

茶店在历史长河里,究竟迎来多少匆匆过客,沉积下多少传说典故,因为没有人记录,便被岁月无情地抹掉。但是,这里应该有一丝丝依稀的记忆,只是我们没有找到更多传承人。

我们在双笕时,遇到过路的村民秦中云(71岁),他谈到方斗山主峰有一座寺庙,叫方斗山寺庙,曾一度兴旺,修建庙宇时,僧人从庙子排到山腰母猪凼,传递砖瓦。后来这个寺庙衰落,庙中石磨飞到忠县,变成“磨子山”,神钟则飞到忠县县城,成为钟鼓楼上的大钟。我目测了一下距离,寺庙至母猪凼,大约三公里,足见当时这个寺庙僧人之众。

相传,当初在建庙时,因为人数众多,做饭的大甑子里藏了一个小和尚睡觉,稀里糊涂地被蒸熟了,直到和尚和民工吃饭时,发现了骨头和肉,才知道小和尚被蒸死了。所以这槽又称“碑纪沟”,传为“悲纪沟”的音译。

据当地居民介绍,方斗山寺庙,与桥头镇的金刚寺、黄水大风堡玉泉寺,在一条直线上。从长江边拜佛求经者,或者江北来的神仙,就是从方斗山寺庙开始,一路拜到玉泉寺。据当地村民传说,抗战时期,这三座寺庙,曾作过飞机航标。

(十)

下午两点多,我们到达忠县磨子乡。磨子乡在方斗山脚下,这里已经变成高速路的出入口。石柱县至忠县的老路,高速路,均沿着古盐道修建。

我在2016年采访过磨子乡堰口村一组的八十一岁老人谭云俸。他当时讲述了这条古道走过盐巴,其中有背脚子谭清朋三兄弟,让他记忆深刻。又一次,谭清朋三人走来凤,因为路遇大雨,自带路资已尽,不得已卖掉一个人的盐巴。到了来凤盐街后,被要求赔偿,否则就要被吊打。谭清朋对官府的人说:“我们遇到下雨天,不得已卖盐巴走路,不是存心偷卖。如果你们要打要吊,那好,来凤有个挑,磨子有棵黄葛树,今后你们到我磨子乡来,打还打,吊还吊。看你们还敢不敢到磨子。”后来经人劝说,打了欠条才放行。

谭云俸做木工手艺走过黔江、咸丰,还能记住盐道上咸丰县境内的大村、二村等老客栈。

但是,当我们到达谭云俸老人家里时,村民告知,老人已经去世两年多了,令我们遗憾不已。

我们于是继续寻找当地其他老人。经村民引荐,我们找到一位八十一岁老人曾庆和。他回忆了与谭云俸一道去咸丰做木工手艺的经历,并且回忆起背锅巴盐的码头叫“神溪口”,这条路,就是走湖北来凤的路,沿途经过的小地名跟谭云俸的回忆一致。老人还特别对大村、二村印象深刻,有“七十道脚不干,山在水下钻”说法。这句话谭云俸老人讲过,我的伯父,石柱最后一位辞世的背脚子罗家瑜讲过,我还写进了小说《深山松涛》。但是,我一直不明白“山在水下钻”的意思。

我们采访完曾庆和老人后回到车上,聊到“山在水下钻”话题,陈志明老师则解释道:“刚才曾老人说过,过大村那条深沟时,要钻三回瀑布。”我一听顿悟,原来“山在水下钻”,就是“三在水下钻”,老人们没说错,我听糊涂了。我慨叹不已,从2016年到今天,已经6年了,要不是重复这次走访,我可能始终无法搞清楚“山在水下钻”。好啦,6年的谜团今天一早解开,“钻”了6年才终于“钻”了出来。这就是实地走访的神奇效果。

(十一)

下午5点过,我们来到沿溪镇赶家桥。这里也是巴盐古道石柱境内一条重要的支路。

我曾于2016年编辑《盐道记忆》一书时,拜访过一位老人刘学碧。如今再次走访时,老人已87岁,已经罹患偏瘫,站立困难。但是,老人耳聪目明,吐词清楚。他见我们拜访,十分高兴,回忆了祖上背运锅巴盐的事情。他的家就是在巴盐古道边,原来是一家客栈,父亲刘贤远就做过背脚子。背盐的人从沿溪镇石溪口码头起岸,过赶家桥、岩口、鱼池、峡口,再上黄水、冷水出川。

接着,我们参观了赶家桥,以及赶家桥两端维修完工的巴盐古道。看见有参观古盐道的客人,赶家桥附近的居民10余人走了过来,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于2016年在此驻村扶贫,跟他们熟悉,他们知道我在为村里的巴盐古道鼓与呼,项目落地之后,也无偿地推荐巴盐古道诗词作品,刻于路碑之上,为巴盐古道增添文化魅力。据村民说,自从维修好了巴盐古道后,前来参观的人多了起来,还有来自西沱古镇“巴盐汉子”表演队伍,在这段盐道上表演,并拍电影呢。

在脱贫攻坚工作开展前,巴盐古道已经沉睡多年,很多地段处于贫困村范围。有些乡镇借扶贫之机,投资打造巴盐古道,使千年古道重见天日。有的乡镇,通过文旅融合,走出旅游精准扶贫的新路,让贫困村村民吃上旅游饭,脱贫致富。

古老而神奇的巴盐古道,在中国步入新时代,仍可以发挥其经济价值。通过政府投资,保护性维修,不仅可以为乡村振兴添砖加瓦,而且可以安放乡愁,留下遥远深邃的历史印记,让盐道文化代代相传。

深沉而厚重的古盐道,拂去尘埃,依然泛光。

(十二)

10月7日,国庆节长假的最后一天。我和巴盐古道志愿者共5人,早上8点 从县城出发,途径三河、蚕溪、卷店、栗新,到达金铃乡老院子。老院子是一个传统村落,经过打造,变成民宿,不仅房屋焕然一新,而且开设了餐饮、旅馆、商铺等,可以接待游客,成为乡村旅游的理想之地。

据老院子居民介绍,从老院子这里上山,有一条大官道,石灰石镶砌,全长1000余米,后来因修建公路而毁掉。我们在村子里看见一块倒在路边的石碑,文化爱好者从山里运回的。石碑上字迹模糊,但大约可以知道,这是捐资修路的功德碑。

今天的探明路径,就是从大河嘴到栗子坝分路,经老院子,翻越何家垭口,到达湖北省文斗乡。这是由金铃乡教师谭文万讲述的线路。谭文万老人生于1939年农历10月16日,曾为金铃乡政府修过志,走过这些盐道。10月5日,我曾采访过金竹乡和农村龙庄组的老人邹文田。邹文田生于1940年农历2月20日,曾经在大集体时走过咸丰,他提供的路线图为:大河嘴-蚕溪-卷店-栗新-狮子坝-栗子坝-连三冲-水井塘-香水坝-煮酒洞-干坝子-何家垭口-文斗-火坪-井坪-长顺-黄溪-黑溪-黔江-咸丰。我们通过核对,这两条古道其实相差不远,目标方向一致,最后抵达文斗,背脚子是完全可以选择的。

我们打听到文斗方向公路正在建设中,已经被阻断,于是决定沿着古道行进,走到渝鄂分界点何家垭口,随即返回。

车在山里爬行,蜿蜒而上,我们突然看见一处山峰,凸起于山顶之上,仿佛人的大拇指,在为艰难攀爬的背脚子点赞。我们一阵拍照后,继续前进。大山上偶尔也有人家居住,我们打听到这座山名叫石笋子山,属于金铃乡石笋村。一位过路的村民对我们讲,这里可以走湖北文斗,只要半个小时,只是有一段泥石路面难行。我们探路的心情急迫,于是临时决定走文斗,亲自看一看我们的祖先曾经负重远行走过的地方。

在渝鄂分界点何家垭口,我们停下车,在垭口踟蹰。山风呼呼,寒气袭人,放眼四周,群山绵绵,云雾茫茫,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慨。遥想我们的祖先背着沉重的货物,艰难登攀,到达这个山口,打杵支撑起扁背,长长吐一口气,发出震天一声吼:“歇起!”那是多么地舒畅,多么地豪迈。

我们特地升起无人机拍摄了这个海拔1600余米的具有路标意义的小山口,做个视频记录。

下午一点多,我们到达湖北文斗。街道不甚宽,但很干净。因为是假期,街上显得冷清,找了几家餐馆,都已经收拾歇息。后经人介绍,来到一家重庆小餐馆,按照每人60元的标准订餐。

此时,我们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探路,急切地寻找到了一位88岁的老人邓正方。但是,这位老人是乡下农民,几乎没出过远门,无法提供我们所要的信息。随后我们打听到一位老人余孝珍(女)。她生于1926年农历7月13日,耳朵眼睛好,记忆力惊人。在老人的讲述里,我们捕捉到很珍贵的一组信息:她年轻时在文斗老场上开过店子,见过背盐巴的背脚子,就在她家住宿吃饭。这些背脚子是从四川那边来的,用的工具是扁背、打杵,与湖北人习惯于箩筐挑货不同。背脚子有的自带口粮,借锅做饭,有的掏钱,在店子里买饭菜吃。那个时候生活差,一般吃的包谷面面饭,即包谷和米做成的饭。盐巴很金贵,七八十斤包谷才能兑一斤盐。她吃过锅巴盐,像石头一样硬,炒菜时放到锅里烩一下,再拿出来,第二次炒菜时用。锅巴盐的颜色如胆巴,等等。

我们采访完余孝珍老人后,特地在文斗老街上走了一圈。文斗老街很狭窄,建在斜坡上,有一里路那么长,典型的武陵山依山而建的传统街道。一条长街上,多为砖混房屋,但还有三四处木房子,均为一楼一底,高门槛,双扇门,门边开窗。

这些老房子,有的没人居住,形成危房,在街上显得有些另类,不合潮流。但是,在我们的眼里,它们却是巴盐古道上商贸发达的历史见证,在苍老的身影背后,有着灿烂辉煌的过去,就跟那位尚存人世间的96岁老奶奶一样,经历了土家少女的矜持,土家二嫂的妩媚,土家阿婆的风韵,而今喜见时代变迁,却把陈年往事忘记。要不是我们的到访,也许她的秘密将被深埋地下。

返回石柱县城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我们“人困马乏”,各自回家歇息。但是,我的心还在沸腾,被古道上旖旎风光陶醉,被深沉的盐道文化吸引着。虽然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文明就是在不停地此消彼长,可我还是为能亲自记录即将消失的盐道文明而高兴。而我现在最为担忧的是,盐道上这些古代建筑、遗址,尤其是盐道老人和老人残存的记忆,如果不及早挖掘保存,就会很快消失,成为憾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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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成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