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石沱河送来了一个劳动改造的老头,中等身材,浅平头,脸上骨骼分明,戴着黑边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满腹经纶的文化人。卞石元后来打听到,这人名叫甄丸,是法官。甄丸先生初来乍到,隔三差五的被人拉去批判斗争,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同病相怜,卞石元很快与甄丸成了莫逆之交,一起种田种地,互相提醒帮衬。一天收工后,卞石元将甄先生请到家里,吃过晚饭,卞石元摆谈起哥哥曾经说过的话题,甄丸一听,两眼放出异样的光,但很快收敛,无论卞石元说什么,他用手摸着头,不再言语。
“甄先生,我知道你怕隔墙有耳才装聋作哑,你满肚子文化知识,难道就甘心让它烂到肚里?你能否传授一些给我,还有我的的孩子们,一旦形势好转,国家建设需要,我们都会派上用场。”但无论卞石元怎么说,甄丸都无动于衷,极力回避敏感的学术问题。后来,卞石元几次试图努力,都没能从他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批斗会日益频繁地进行。有一次,集体冬小麦被牛啃吃,这可是农科所培育的良种,非同小可,得找人负责。这样的事,江癞子便说成是甄丸干的。
“笑话,真是笑话,我吃庄稼?”甄丸在接受江癞子谈话后直接顶了回去。“就是你搞的破坏活动,老实点,跪起说话!”江癞子发火了,把他的手反剪到背后,踹他的双脚,按他下跪。这招够狠,名曰“苏秦背剑”。甄丸犟起头,竟然不从。主持批斗会的领导见状说:“甄丸,牛吃庄稼这点屁事你都不敢承认,就是缺乏担当精神的,至少你管护不严,庄稼被牛啃了,你也有责任。还想狡赖?是不是想造反?”“我没有责任,那是小孩子照看的牛吃的,关我什么事,你们诬陷好人。”“好,我叫你嘴硬,农场试验田庄稼被毁这件事,就是你有意搞的破坏活动,你必须老实交代。”“我没罪,谈什么交代不交代?”“不老实,还逞强,企图顽抗到底。近段时间,你思想走了火,你和卞石元私下勾连,你们到底干了什么?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揭你老底。”“我不信,你们几个能代表法律?”甄丸可是当过法官,说这话自然在理。场上的人已经聚集在门口,看那场长和打手江癞子如何审讯法官,卞石元也站在那里。
场长大步走近甄丸,圆睁双目,愤怒之极,指着他的脸,叫嚣起来:“法律?什么法律?你说的法律还有吗?砸烂公检法,你不知道?你都被下放农场劳动,早就不是法官了,还在做你的法官梦吧?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是法律,不信,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弄死你,只当捏死一只臭虫!”听到臭虫二字,卞石元心里便犯怵,他想到在钟家的日子,那间昏暗潮湿的屋子,臭虫爬满床沿。直到现在,卞石元对臭虫和臭虫的血腥味都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反应。
坐在审讯台上的领导们经过眼神交流,突然宣布,批斗会升级。江癞子和另一个民兵轮流上阵,对甄丸拳打脚踢。打完后,提起来,掼下去,反复做了几次。这是打手江癞子的惯用招数,卞石元太熟悉,叫“鸭子浮水”,曾经着过他的道。甄丸被提起来时,胸前已满是尘土。
第二天早上,大队紧急通知开大会,卞石元走进会场,发现气氛不对,看见江癞子和几个民兵将甄丸双手捆绑,押进会场。江癞子公布了甄丸逃跑事件的真相,决定再次升级批斗会,罚饿三天,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甄丸被带离。
批斗会后第二天,卞石元着急起来,甄丸先生都饿了三天,这个倔强的老头能挺得住吗?晚上,他摸黑来到甄丸住的那家农户,因为害怕受到牵连,这家人已经搬了家,这里显得十分冷清。他见四周没有巡逻的民兵,便敲了敲门,轻轻喊:“甄先生,甄先生,我是卞石元。”叫了几声,没有动静,卞石元推了下门,门根本没上栓,他进到房内,又轻轻叫甄先生名字,仍然没回声,他顿时感到情况不妙。进到卧室,卞石元在床上摸到甄丸,抓住他的手,感觉冰凉,突然,甄丸的大拇指动了一下,接着,听到微弱的声音:“石元,救救我。”卞石元赶忙将他背回家中,生起火炉,让楼楼弄点吃的。慢慢地,甄丸身体得到恢复,含着眼泪,说:“石元,你就不怕受牵连?”“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一伙的,什么牵连不牵连的,现在是救人,再拖一天,你就会没命。”“他们这次升级,改口说我是保皇派,我一个法官,保什么皇,我不服,我逃到黄老虎,又被他们抓回来,我实在受不了,完全是罗织罪名,莫须有。”“甄先生,你不要犯浑了,偌大一个中国,你能逃到那里?”“我逃走,不是要逃离,我必须证明给大家看,我决不服气,决不妥协,他们栽赃陷害,我必须反抗!”“现在情况复杂,相信国家,这样的混乱局面不会长久,我们都忍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石元,这简直就是对法治的践踏、亵渎,是可忍孰不可忍!”
甄丸得救了,但因为被捆绑时间长,左臂神经受损,经过治疗,仍留下残疾。但这事却被农场当做反面教材,逢会必讲,像甄丸这样的老顽固都被彻底制服,还有谁敢造次。
卞石元发现,甄丸常用银针治疗左臂,不久,他的手臂已经灵活如初了。这让卞石元感到奇怪,难道法官还会医术?有一天,卞石元告诉甄丸自己的病情,这个病,就是绝症,近三年来八方求医,治疗无效,只怕留世时间不多了。甄丸听后,拿起卞石元的手,按在脉搏上,又翻看卞石元眼睛和舌苔,一直处于沉思状,最后说:“石元,你身体的病是一种痛病,痛在肝区,肝部感觉如石头一块沉重,病毒已达血液,直接影响到消化系统的正常功能的发挥,因此,你再不能误治,你已经拖不起了。但你这副身体似乎极其耐磨,三年了,都没被摧垮,换了一个人,坟头的草都换了一茬。”卞石元显出惊讶之色,问道:“误治,怎么会误治了?”“误治,就是选择了错误的治疗方法。”说完他拿出钢笔,在一张小学生作文本上开起了处方,然后递给卞石元,说:“你的病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治疗,煎服二十副中药,方能治愈。”“能治愈?”“我保证治愈,而且只用五个处方。”说完,他将一个处方交给卞石元说:“先开出两副中药,煎服三天后,小便出现黄色,说明投方正确,方可继续投药。”卞石元接过来认真看起了处方:熟地、白芍、当归、白术、川穹、黄芩、香附、木香各十二克,枳壳、黄连、栀子、青皮、郁金、大黄、龙胆草各九克,甘草六克。
卞石元根本不相信法官能治好自己的肝病,但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还是到卫生院买了药。让卞石元始料未及的是,服药三天后,小便果真变黄,身体感觉轻松。卞石元很快找到甄丸,说明情况后,甄丸再给他处方,说:“这服药增加十二克党参、川楝子五个,减掉黄连。川楝子仅加到第一服药里,此后减掉。一直服用到解出的大便变稀,表示你的病开始全面好转,再换个汤头。”卞石元按照处方到乡卫生院买药时,却被告知,有几味药材要到县医院才能买到。
卞石元再次到了县医院,仍然挂号到了前次那个医生办公室。斯文的医生接过处方,还没看完就说:“简直是瞎胡闹,你看看,这是哪个医生处的方?此方治什么病?哼,前面几味是补药,后面几味又是下药,又补又下等于不治。”说完便斯文地抿嘴一笑,露出鄙夷眼神来。卞石元坚持说:“不管他了,您只管按照药方开就是了。”那斯文的医生瞟了一眼卞石元说:“庸医,庸医啊。”卞石元取回中药后,告诉甄丸先生在县医院的事,甄丸咧嘴一笑,说道:“我的这个处方,他们未必敢用。治病就是解决矛盾,肝炎这种病,如果采取补治,病毒不能排出,如果仅仅采取下治排毒,身体不能维持,只有又补又下,才能治病保身体。这就好比长在粪池的树苗,不缺营养,但树身长了虫子,如不除虫,再好的肥料,树苗也会死,这就是辩证施治。你说到的那个中医,他们一个模子培训出来的,千篇一律,人云亦云,只知道保肝疗法。这种方法用到你身上,只会越治越糟糕,本来能治好的病却成了不治之症,这才是庸医啊,庸医。我与他们不同,我的处方叫补泻疗法,自己总结的,没上书。哈哈哈---”
卞石元开始相信甄先生的医术,坚持按照甄丸两张处方,及时买药用药,两个月时间,他真就拉出稀大便。甄丸告诫卞石元说:“我再给你个处方,一直服用,直到拉出的大便色如高粱,逐渐变稠,每天一次,直到停止。你会感到越拉精神越好,肚子拉空,心情畅快。这与痢疾不同,切勿用止药,七天后来找我。”卞石元看见的处方上增加了茯苓十二克,却减掉了栀子、青皮、木香、郁金、川楝子几味草药。
卞石元整整拉了七天的肚子才停止,奇怪的是,虽拉着肚子,身体却出奇的舒服。甄丸在诊脉时,突然一拍脑袋,几乎跳了起来,高兴的说:“你的病,大病已除,进入下个治疗阶段,喝我的健中汤,确保完全康复。但这幅药里有一味药,叫大枣,现在很难找的。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在石沱河,我没能帮上哼老爷的忙,却帮了你哼老爷的后人。看来你这个卞家少爷,从我手里接生,也本该由我治病。哈哈哈---”卞石元仔细地阅读起甄丸医生的“键中汤”:党参、白术各十二克,桂枝、甘草各六克,老姜四片,大枣四颗,饴糖一小勺。按照甄医生的吩咐,甘草加适量的红糖混合在锅里炒至变黄后,才加入其它药煎服。
卞石元也暗暗庆幸遇上了甄先生,就这么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竟然治好三年的顽疾,身体很快得到恢复。
这年夏天,突然从长江边上来了一拨学生,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戴着红卫兵袖章,高呼口号,到农场串联。其中一个红卫兵小将闪身进入卞石元家里,迅速递给卞石元一包东西,说:“有人托我带给你的,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保守机密。”说完,便一路高喊“造反造反”而去。卞石元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才在煤油灯下打开,厚厚的五本书,竟然全是医学专业大学教材,卞石元顿时明白,来送书的红卫兵小将,定是甄丸的学生。第二天,卞石元将此事告诉甄丸,但他依然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此后,卞石元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如饥似渴地阅读。
又一个冬天到了,石沱河仍然在无序中苟延残喘。一天下午收工后,甄丸来到卞石元家里,要了一碗面条,还要酒喝。这下难住了钟小楼,在计划经济时代,她哪里能买到糖酒这些特供商品。“那就烧开水当酒吧。”甄丸吩咐小楼,他显得兴致高昂,与之前的缄口不语判若两人。待小楼端出两大碗米米茶,甄丸说:“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冬去春来,自然规律。小鱼仔,敬我一杯酒吧。”卞石元看着他,不知道甄老头想干什么,硬生生的敬了一下,说:“甄先生,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名?”甄丸笑了起来说:“石沱河的人都不记得我了,可是我却没忘记石沱河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是忘记了我,而是江癞子这些人作祟,颠倒黑白,把一个朗朗乾坤搞得乌烟瘴气。石沱河的人见我挨整,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小鱼仔,我告诉你吧,你爸爸哼老爷,可是咱石沱河的乡贤,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开创了小镇上的哼树园盐巴帝国,泽被一方,造福桑梓,前无古人。我们是世交,我没白交这个朋友,动荡的岁月,人人自危,是哼老爷的儿子救了我。小鱼仔,你说,我和卞家是不是有缘呢?”卞石元听到这里,还是不太明白,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有关哼老爷的事情,实在太少,于是他问道:“甄先生,你究竟是?”甄丸听完,哈哈一笑说:“你小时候就叫石元,住在哼树园,我呢,是个医生,开了家药铺,叫甄记大药房。后来,你父亲被江团副陷害,在被围剿时战死。那晚上,还是我从你家的师爷卞文忠手里接过了你,送到火石岭杨青云家。为了掩人耳目,防止江团副赶尽杀绝,你才改名小鱼仔。这段历史,我最为清楚。”卞石元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惊讶地看着甄先生。他突然记起谭石山曾经告诉过他的话,当时根本就没在意,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父亲哼老爷,还有哼树园,就是个谜团,现在开始逐渐清晰起来。甄丸接着说道:“小鱼仔,你记住,你爸爸是个大善人,为富不仁的事,绝不会干。江团副害死你爸爸不久,开始调查我,说我参与哼老爷事件,告发我,我闻听消息连夜离开石沱河,隐姓埋名,后来当过律师和法官。小鱼仔,我告诉你,老朽跟哼老爷一样,只做善事,不做丧天害理之事。我一生,当医生,救人无数,当法官,当检察官,秉鉴持衡,多谋善断,没有一件案子徇私舞弊,违背公德。小鱼仔,我的平反昭雪之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也许明年春天,我也会离开石沱河。但是,我的根,我的心,始终在石沱河。这里的每一步梯子,每一级台阶,每一根树,每一条河,我都熟悉。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在石梯子上爬行,听到敲击老瓦片的声音,闻到青石板的气味。”
这个晚上,让卞石元终生难忘,甄先生告诉了他过去的历史,解开了他近半世纪的谜底,他在心中终于点燃了父亲哼老爷这一盏明灯,不由得对父亲,以及父亲曾经开创的哼树园商业帝国大为崇敬。甄丸先生还告诉他,杨帆、卞良、卞中慧三个孩子中,卞中慧最为聪颖,一定好好培养,今后定成石沱河之栋梁之材。
不幸的是,与卞石元一番长谈,甄先生或许过于激动,回到住处,竟然溘然长逝。在甄先生的坟前,卞石元手里捧着甄先生开给他的五张处方,一张一张地烧起来。每烧一张,他便心如刀割。几张看似普通的中药方,在卞石元眼里,就是救命药,所以他一直珍藏着。但此时,甄丸先生既然已逝,他多年行医心血,治病救人的良方,理应归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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