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杨小河的话一直萦绕在卞石元的耳际：“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们回到石沱河去，还要将木船社、锅铧社的生产恢复起来。我还想办一所中学，建一家榨菜厂，修个大码头。还要开一个大煤矿，嗯，在煤矿里，安上轨道，配备矿车、矿灯。”这是杨小河哥哥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也是最后一次话。

    哥哥杨小河，头发蓬乱，赤身裸体，裹满黢黑的煤灰，像一只黑猩猩，坐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双大眼睛发出炽烈的光芒。这个形象，如一尊雕塑，永远地定格在了卞石元的脑海里。

    因为其他事情，卞石元已经有两周没去背煤炭了，今天上午九点，谭大村惊惊慌慌地跑进办公室，告诉他说：“石元，你哥哥杨书记丢了。”“什么什么？”“你哥哥死了！”“啊，我哥---他---”卞石元猛地一下站起来，惊讶地看着谭大村。“你哥吧，煤挖少了，没完成任务，被江癞子罚了，饿了两天，还是坚持下井。今天早上，我们正在排队抢煤，听到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跑过去一看，是杨书记。”“哥呀，你怎么就---”卞石元听完，大叫一声，涕泪齐下。“听挖煤的一位工人说，江癞子前几天到的煤矿，责令杨书记反省，加重挖煤任务。”“龟儿子挟私报复。”“杨书记都两天没吃饭了，犟着下井挖煤，他本来都拉到井口了，有一段斜坡，他实在拉不动，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这时，前面那一筐煤炭，倒退回来，两百多斤的煤炭，刚好压在杨书记头上。就是这一筐煤，要了杨书记的命。他本想把三大筐煤炭拉出来的，而且已经拉到了洞口，都看见了亮光，很快就有了吃的，哎！”“两天没吃饭，那不活活饿死？江癞子他---”见卞石元蹲在地上悲痛欲绝的样子，谭大村也蹲了下去，说：“江癞子没能饿死杨书记，你哥他吃火棘树上的红籽，撑了两天。杨书记是累死的，他拉着八百斤煤炭啊，每天下井两趟，好人都吃不消，何况没吃饭的人。”谭大村说到这里，也是泣不成声，两人哭了一阵后，谭大村说：“石元，人死不复生，准备后事吧。你收拾一下，我们去把杨书记背回来安葬，不能让杨书记就这么躺在井口。”卞石元喃喃地说：“我哥不是那种轻易撒手的人，他这是万不得已啊。”

    杨小河就这么死了，赤裸裸的离开了人世，什么都没留下，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裤子，没有一分钱，甚至都没有一间房子停放他的尸体。卞石元还记得，三十年前，火石岭的那场洪水，把杨家田地冲得干干净净，一贫如洗，自己迫不得已与哥哥分开，小小年纪，兄弟俩便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一别近二十年。哥哥跟自己一样，什么都没有，光人一个，就这样流落他乡。哥哥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今，哥哥又是死得这样的干净。“不行，一定要让哥哥体面地下葬。眼下自己也穷，买不起大棺木，但一定要做一副内棺，不能就让一床篾席简单地裹上哥哥，让他草草地下葬。”卞石元在心里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拖着三个孩子，生活穷困潦倒。

    卞石元与谭大村开始商议埋葬的事宜。“我大哥这一生清贫，到死也没留下什么财产，我都不知道他以前干过什么。大哥啊---”卞石元还没说几句话，便哭了起来。“石元，内棺的事，我联系几个木匠，但他们都不敢做，江癞子最近发话，杨小河就是反革命，谁做逮谁，墓地也不好找。”“我哥哥为革命奉献一生，怎么了，死后未必连一块墓地，一副棺材都得不到吗？”“哎，我找过政府的人，他们都很忙，根本不愿搭理。我找到火石岭鬼头树下的几家人，谁都不愿意出地，他们借口说，石沱河石板皮上的地，本来就少，养活人都难，哪还让死人占去。其实就是那个江癞子在中间捣鬼。”“是啊，他们不是不想出地，哥哥杨小河正在落难，谁家愿意淌这个浑水，何况有江癞子。但哥哥总要找个掩埋之地，怎么办？”“不能土葬，只有岩葬了。我来请石匠凿吧，只是要拖延两天，不能尽快让杨书记入土为安。”

    岩葬的事情落实后，卞石元和谭大村秦运杰三人来到斗山上，找到几根楠竹，备齐了抬丧的竹杠。足足等了两天，岩墓才凿出来。下葬这天早上，天突然下起蒙蒙细雨，卞石元、马虎、秦运杰、谭大村四个人，戴上斗笠，披着蓑衣，用竹担架抬着杨小河便上了路。按照石沱河的规矩，发丧的时候，天不能见亮，卞石元一行抬丧出门时，完全靠着杨帆在前面用手电筒照明。行使至火石岭，卞石元走在前面，上完一道陡梯时，一根竹竿突然从中间折断，只听得“扑通”一声，杨小河的尸体掉下，从石梯上飞快地滑了下去，接着，卞石元又听见“咚”的一声响，杨小河的尸身撞到台阶上，直立起来，然后面朝上，向后倒去，头重重地砸在石梯上。卞石元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秫一幕吓得目瞪口呆，脊背发麻。

    哥哥的头撞到石梯上，等于撞到了卞石元的心坎上。他的心颤抖得厉害，从石梯上几步跨下，抱住哥哥，大叫起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谭大村、马虎、秦运杰也下了石梯，谭大村拉住杨小河的手说：“杨书记，知道你留念火石岭，知道你不愿意走，知道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你这是不甘心啦。杨书记，务请你放心，你交代的那些事情，我们后头慢慢替你去办，你就安心地走，我们哥四个给你多烧点买路钱。”谭大村说完，叫杨小河的儿子杨帆取出冥币点燃，一行人跪倒在地，一阵祈祷后，再将折断的竹杠用一根木棒捆牢，重新上路。

    就这样，杨小河被葬在了石头里，融进了石沱河的岩石中。“他生前带着解放大军，打下了石沱河，直到死，却没有得到一寸土地，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徒？”卞石元每每跟谭大村念叨此事，便嗟叹不已。“杨书记把黑暗留给了自己，把光明留给了别人。”谭大村这样开导着卞石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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