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好不容易从斗山农场回到石沱河,卞石元没来得及回家,直接到了木船社。在谭大村办公室,卞石元询问目前的情况,因为他虽然在农场劳动,但公社企业办主任一职没有免去,而且他一直关注着企业的发展。
“卞主任,情况不太好,木船社原本装了一船木料到星星造纸厂的,但前几天接到命令,暂时不开船,全体职工参加武斗。”谭大村一边说着,一边给卞石元倒开水。“这长江上也有武斗?”卞石元问道。“嗯,长江上的武斗,也是真枪真炮,跟岸上的武斗一样激烈,抢滩登陆,攻城拔寨,十分惊险。我们每一次出江,都会遇上江上武斗,好在我们的火箭号船大,马力足,那些小船都没法攻进来的。”“现在船上都安装柴油机了?”“嗯,三条白木船,全部安装柴油机。”“哦,像这样不停地武斗下去,木船社的效益肯定受影响。”“可不是,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秦运杰他们怎么生活?”“背煤炭,我也一样,背煤炭。”
谭大村端着水杯,站了起来,走到窗子前,望着长江,说:“明天我们出一次江,把这一船木料运到乌江口去。估计以后就不再发货了。”说完,谭大村不停地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卞石元来到大沙坝,登上火箭一号,坐在驾驶舱里,看着滚滚而下的江水,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事要发生。他围绕着船舷走了一圈,见梁甲贵在厨房做饭,便打了一声招呼,梁甲贵看见卞石元,便举起锅铲示意。卞石元知道,梁甲贵年龄大了,谭大村先安排他坐桅杆下的马口桡,兼做炊事员,现在安装上了柴油机,不用人工划船,便安排他在船上当了炊事员,一旦船遇上危险,他还能凭着经验出把力。
过了几天,谭大村回来了,进到卞石元的办公室,垂头丧气,不住摆头。“老谭,火箭一号呢?没事吧?”谭大村只顾伤心,好半天才说:“火箭一号到达乌江口,正巧遭遇两派武斗,江面上无数的船只混战一起。他们误认为我们是增援的,几次攻击都没成功,后来他们朝船上扔燃烧弹。我和梁甲贵不得已,招呼大伙跳了江。等我们游上岸时,看见火箭一号大火冲天,就这么活生生地看着船沉下去,沉下去了,毫无办法。我的火箭一号啊……”谭大村说完,竟然抱住头痛哭起来。听完谭大村的话,卞石元心情顿时无比沉重,他回想着火箭一号打造的艰辛,回想着小航母般的大木筏,回想着火箭一号曾带给石沱河人的惊喜,回想着梁甲贵在厨房里举起锅铲向他招手示意的情景,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日子还在继续着,杨小河而今被放逐到了斗山乡办煤窑当了一名拉煤工。卞石元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哥哥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于是,他和谭大村、秦运杰一道,背起了煤炭。此举不但能见着哥哥,而且也能挣点钱,养家糊口。爸爸杨青云已经不在人世了,哥哥就是自己唯一的寄托。
斗山煤矿是石沱河镇的乡办煤矿,有十个工人,三间木列房,墙上沾着一片一片的煤灰,遮窗的白色塑料布,被山风吹得飘出窗外,不停地摆动着。矿洞就开在石灰岩的裂隙中,洞口有一人高,可越往里边走越狭窄,到处是采过煤炭的巷道。运煤的工具是一只大竹兜,极像一只小小的打渔船,下面安装上四个铁轮子,套在轴承上。这些铁轮子就是锅铧社马虎师傅一锤一锤地打制出来的。为了省力,工人们还做了木轨道。采煤工人可是很卖力的,几乎匍匐在坑道上,前面推一筐,肩膀拉两筐,双脚蹬着轨道横木,像一只乌龟趴着,一步一步奋力地向前,每一次,可以向井口输送出七八百斤煤炭来,十个工人,每天可以生产五吨左右的煤。
今天一大早,卞石元跟往常一样,和谭大村、秦运杰一起来到煤矿。到达井口时,卞石元看见哥哥杨小河从井下钻出来,赤裸着身体,头上系着一根白毛巾,别着一只小煤油灯,全身黑乎乎的,卞石元从哥哥转动的两只大眼睛和洁白的牙齿认出来的。他看见哥哥后,便赶紧上前帮忙。杨小河卸下煤炭后,一言不发地进到屋子。他应该是太累了,加之刚出煤窑,外面冷,径直走进屋子烤火。可是,在屋子里本来有两个背煤的妇女,杨小河仿佛视而不见。这两个妇女见状,妈呀地叫了一声,悠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站在煤堆边上,羞红了脸。
卞石元看见外面的煤炭少,背煤的人多,排起了长队,这一点煤是断然不够的,而且下井的工人迟迟不见出来,今天能否买到煤炭,还是未知数,而煤矿没有食堂,也找不到吃的,只能忍饥挨饿。卞石元与谭大村、秦运杰一合计,决定下井。
卞石元在哥哥杨小河那里借来煤油灯,拉着哥哥的竹兜,模黑进到煤窑里。突然,卞石元听见老鼠叫,感觉到脚下有老鼠穿行,正要动手时,谭大村小声招呼说:“这是窑猪,两只大窑猪,吉利啊,切不可无礼,有它们在,说明窑里很安全。”卞石元走着走着,感到害怕,神经开始紧张起来,说话都有些颤抖,相互之间都在嘴上发出嘘声,算是互相壮胆。走完直道,大约一个小时,卞石元点亮了煤油灯,三人背着竹兜,开始上爬楼眼。突然,卞石元脚下的一根横木断掉了,整个人往下坠,情急之下,他双手胡乱挥舞,竟然抓住了一根横木,手臂上已经被划伤,流出血来。卞石元望了一眼黑暗的脚下,吓出冷汗直冒,但还是强忍着继续前行。他此时的希望就是挖到一筐煤炭,节约几角钱。
走在前面的谭大村突然嘘了一声,从木梯上钻进一个小洞子。后面的秦运杰和卞石元也跟着钻了进去。在昏暗的油灯下,卞石元看见煤炭,而且还有挖掘的工具,应该就是采煤区了。但是,谭大村小声说:“五花肉,几寸厚的煤层就有几寸厚的石头。”卞石元见洞子低矮,根本直不起腰,谭大村和秦运杰躺倒地上,开始挖煤,自己也躺了下去,拿起小锄挖了起来。突然,上面一大块煤石掉落下来,单单地将卞石元埋住。谭大村秦运杰赶紧转身,用手刨了起来,边刨边打着嘘声,两人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极度恐惧,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刨着刨着,突然,卞石元从煤堆里拱了起来,并无大碍,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三个人为了不走空路,挣上这一元钱,还是坚持挖煤,直到挖满竹筐,再转送到直道上,拉了出来。卞石元钻出洞口,看见哥哥杨小河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看见哥哥,卞石元心里便有了温暖,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小鱼仔,今后绝不能下井去,你知道不,这样的小煤窑,只要进去了,就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出来,我们就是埋了还没死的人。”杨小河冷漠地看着卞石元说。“哥哥,我们确实遇到了危险,我被煤炭压着了,嘿嘿,不是也没事么?”卞石元应该在为自己的侥幸逃生骄傲,说完便笑了起来。“小鱼仔,这次你算命大,没被压死。以后背煤尽量早一点来排队,不可下井。”“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犯错误。哥哥,你什么时候下山?”“不清楚。”“哥哥,到底是为什么,你被他们押到这里拉煤呢?”“我是当权派吧。”“当权派被打倒就是了,为何要强迫劳动改造?”“这是组织决定,我只能服从。”卞石元向哥哥身边靠了靠,蹲了下去,说:“哥哥,你解放前到底在干吗?从火石岭出去以后,你就音讯全无。”听了弟弟的话,杨小河抬起头来,警觉地四处张望,见四周无人,说:“我们不谈这个事。”“哥哥,你女儿都被人杀害了,你难道?”“弟弟,不说好吧,相信组织。”“他们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你还......”“小鱼仔,我比死在战场上的战友强多了,你想啊,新中国就是靠我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攻,一座城池一座城池的取,一枪一炮地打出来的,不容易啊。我现在吃这点苦头,不算什么。”“我就不明白,你是有功之臣,虽然不奢望封侯分地,也该享享清福吧,咋还这样折腾呢?”“不能,我是有信仰的。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们回到石沱河去,还要将木船社、锅铧社生产恢复起来。我还想办一所中学,建一家榨菜厂,修个大码头。还有,开一个大煤矿,嗯,在煤矿里,安上轨道,配备矿车、矿灯。现在,我们国家还穷,不是享清福的时候。”“哥哥,我们还要熬多久?”“不会太久了,折腾累了,自然就停息了。”杨小河说完,用手理了理沾满煤灰的乱发,望着山下的石沱河,两眼泛出光芒。
说到这里,卞石元突然想起了火箭一号,说:“哥哥,火箭一号在乌江口被烧沉了,你知道吗?”“知道,烧沉了,嗯,可惜。”“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造了一条船,这些人说烧就烧了,真是太可恶了。”“嗯,折腾吧,总要折腾掉一些好东西的。”杨小河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小鱼仔,哥过去为难你了,让你受苦了,哥哥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你经受磨练,明白一些道理。咱们国家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搞建设,他跟咱们石沱河一样,就是在光石板上为人。这阵子折腾完后,咱们还得一件一件事情去办,一个一个厂子去建,一条一条公路去修。要想在这光石板上站住脚跟,就得像火石岭的鬼头树一样,一根一须的扎进石头缝里,扎得稳当,这样就风吹不倒,雨打不折,洪水冲不走,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卞石元不住地点头,最后他问道:“哥哥,火石岭洪灾后,你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了。”杨小河略一思索说:“你去了铁匠铺,我走上了盐大道,我当时就想去鄂西找爸爸,我坚信爸爸还活着。但走到斗山半山腰,突然碰见了甄医生。我小时候受过伤,在甄医生哪里住过院,常听他讲故事。是甄医生把我带到了游击队。”“哥哥,你后来当上了游击队长,在来凤的松林中,我们相见过。”“嗯,小鱼仔,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多,你答应保密吗?”“保密,绝不会透露给江癞子。”“不,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钟小楼。你回去吧,咱们一定要坚强,生逢乱世,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忍辱偷生。小鱼仔,哥哥是清白的,哥哥的历史是清白的,他们定我什么都行,唯有说我是叛徒,我坚决不接受,就是死,也不接受。”“什么什么?谁说你是叛徒?”卞石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吧,言尽于此,你走吧。”杨小河说完便不再开口,卞石元只好悻悻地离开。
(声明: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转载本书之部分或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