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石沱河木船社开始有些名气了,上游到重庆,下游到巫山,都能见到火箭号航行的身影,梁甲贵那雷鸣般的嗓子和号子声,远近闻名。由于信息不畅,只要靠了岸,谭大村便要上岸,开动如簧巧嘴,招揽生意。生铁、棉花、木头、砂石、粮食,见什么运什么。木船社在这一带享有声誉,船工们的腰包也开始鼓胀起来。
今天下午,火箭一号返航。谭大村和秦运杰下了船,沿石梯街而上。今天很特别,两人不打光身,都穿着华达呢,戴着上海手表,一身名牌,吸引一路诧异的眼球,不少女人也从木窗里探出头来打望。
两人来到卞石元家,钟小楼递来一条木凳子,便并排而坐,由于穿着华达呢,反而显得有点拘束。“大村,你这件华达呢值多少钱,在哪里买的?”钟小楼终于忍不住,扯了一下谭大村衣袖,很是羡慕地问道。“两百元一件,万县大码头裁缝铺定做的。”谭大村脸上便有些不自然起来,觉得自己就不该穿这身名牌。“能买这么贵的衣服,看来你们都找大钱了。”钟小楼正说着话,卞石元下班回来,也盯上了两人的华达呢。他又看见钟小楼在拉扯谭大村衣服,反复地看,就知道不会有好话。果然,钟小楼问道:“大村他们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华达呢,那么你呢?”她怀疑地看着卞石元,弄得他十分尴尬。
钟小楼随后进了厨房做饭去了,卞石元埋怨道:“你们这是咋的?显摆啥,找了几个钱,就不能含蓄点。”谭大村和秦运杰听了都不好意思起来。三人聊了一阵,钟小楼弄好了饭菜上桌,谭大村从包里取出一瓶酒,说:“好不容易在万县买到这瓶小曲酒,喝两杯,过个瘾。”酒过三巡,谭大村便喋喋不休起来,等孩子们吃饱散席后,他又眉飞色舞地吹起了龙门阵。钟小楼却一直没有放过这几个男人,又开始追问华达呢之事。酒至正酣,突然,谭大村敞开了衣服,露出双肩上的老黑茧,说:“小楼,不瞒你说,我们确实找了几个钱,但不容易。”秦运杰听了谭大村的话,也索性将衣服脱掉,说:“哼,还是打光胴胴好,我其实不想穿,穿在身上倒不自在。”钟小楼这次看得分明,秦运杰满身伤痕,于是问道:“你这伤从何来?”谭大村站了起来,仰起喝得红光满面的脸说:“我们船工可是死了没埋的人啊!华达呢算什么,穿就穿呗,什么时候喂了鱼,没机会享受了。”钟小楼听罢,惊讶地看着谭大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大早,谭大村便吆喝着搬运工装砂,自己也和秦运杰一起,一筐一筐地抬。九点十分,火箭一号起锚出江。卞石元是第一次跟船,他要到巫山码头购买造船物资。船驶出黄老虎不久,便搁了浅,梁甲贵一声吼,扯船子们“咚咚咚”地往水里跳,用肩膀顶着船底,随着梁甲贵的号子声,拼命往深水里推。其实船上是不养闲人的,卞石元这次上了船,便顶替了一位请假的船工,执掌桅杆下的马口桡。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就不用下水了。扯船子们自从上了船,便纷纷脱掉衣裤,没人只剩裤衩,第一次跳水之后,就连裤衩也脱掉了,赤条条一丝不挂。
到了傍晚,火箭一号靠岸停泊下来,卞石元四周一看,这里竟然是荒郊野岭。船抛锚后,梁甲贵便在船头的一只大铁罐上架锅做饭。谭大村吆喝着,拉起竹篾棚子,就在沙子上,铺开草席。此时,坐在船头的卞石元感觉尿涨,便要小解,突然,梁甲贵大叫起来,如一道霹雳,吓得卞石元赶紧收住。梁甲贵走过来说:“卞主任,在船头拉屎拉尿,这是禁忌。船尾巴上有块遮羞布,后面去解决。还有,上了船就忌嘴,有些话不能说的。”看见梁甲贵如此紧张,卞石元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船工的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帽儿坨,中间一盆咸菜,一盆汤共用。吃过晚饭,卞石元、梁甲贵、谭大村、秦运杰坐在船头闲聊起来。梁甲贵说:“我们开船的人,一年四季都漂在江上,除了划船就是睡觉,船就是家,家就是船,上无片瓦,下无四壁,只有个遮雨棚。”谭大村接过话说:“长江行船,居无定处,昼夜浮在水上,船到那里黑,就在那里歇。假如停在场镇码头,晚上还可以下去打打牙祭,喝点小酒,看场电影。像今晚上,就只有听长江水浪打浪啰。”秦运杰哼了一声说:“船上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可惜船上不养女工。女人也不愿上船,我们这都是赤身裸体的,早已经习惯了,女人哪里受得了。船上没棉被,只有稻草。”突然听到稻草二字,卞石元便想到马家铁铺,自己小时候不就是靠着稻草御寒吗?于是他问道:“你们都能买华达呢了,为什么不买被子?还在用稻草睡觉?”谭大村回答说:“为的是多留空间,减轻重量,多装货。船上随时进水,棉被浸湿后,不能用,反而增加重量。”梁甲贵摆着头说:“船上的人,拉纤、挪船,随时随地就得跳江。船在江上航行,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过浅滩、闯急流、顶恶浪、避暗礁,如临大敌。遇上搁浅这样的事,无论严寒大风,都得跳江排险。泡在江水中推船扯船,这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们不穿衣服。”
四周已经漆黑一片,卞石元听着篾棚里传出的鼾声,感觉睡意来袭,哈欠连天,梁甲贵见状说:“卞主任,你先睡觉,我们几个轮流值夜。”卞石元钻进船舱,见两排船工已经睡死,便和衣躺下。
第二天早上,卞石元从棚子里钻出来,见谭大村披着华达呢,坐在船头,他还在值班,梁甲贵已经做好了早餐。谭大村看见卞石元,便将华达呢脱下,挂到篾棚上,吼叫起来:“起床了,抓紧吃饭,然后各就各位,拉锚起航。今天的目的地巫山。”
中午时分,船便到达巫山码头。卞石元正要下船,突然看见谭大村和秦运杰又在抬箩筐卸货。卞石元跟在谭大村身后,问道:“抬一筐多少钱?”“一分钱。”“一个下午能抬多少?”“五十筐。”“像这么个挣钱法,何时才能买一件华达呢?”“也快,积少成多。”说罢,两人快步行进。倾倒后,又疾步返回。
卞石元一路上都在回味,那谭大村秦运杰华达呢下,缘何伤痕累累,当死了没埋的人,他至此终于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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