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哼树园》(十四)

(十四)

    天完全黑了下来,力夫们都休息了,卞石元却醉了,被带捎秦大庭扶到范老板床上。睡了一阵,卞石元突然翻身时,听见“哎呀”一声叫,方才惊醒,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在范老板床上。刚才睡梦中一蹬腿,脚上的铁脚码蹭刮了范老板一下。范老板也是累了一天,很是疲倦,嘴里骂了一声,便倒头睡了。卞石元这时候却突然感到酒醒了,睡意全无,发现自己睡在老板身边,赶紧下了床,解下铁脚码子,走出门,坐到盐凳上。突然,他惊讶地发现,大带捎竟然睡在院坝角落一堆包谷壳里,对天打鼾。难道这当带捎的人也是穷人?就为了节约两角钱的住宿费?他上半夜喝了酒,有说有笑,吹嘘自己今晚就能睡了老板娘,为啥冲壳子?突然他想起了秦带捎常在嘴边哼的一首小调:“锅里刷一刷呀,刷出个癞蛤蟆,唱一唱我这个单身汉嘛,难上又加难。灶里掏一掏呀,掏出个青克蚂......”卞石元想到这里,就肯定大带捎秦大庭就是一个穷人,而且是个讨不到老婆的穷人,在码头上下苦力混碗饭吃。

    今天是古历五月十五,卞石元是第一次离开石沱河镇,第一次出门远行,十分新奇兴奋,当然内心也充满着希望。他这次不仅仅是当背脚子,更为重要的任务是寻找父亲杨青云和哥哥杨小河,他坚信他们都还活着。

    他想到钟小楼,他已经习惯叫她楼楼,鬼头树下悄悄送给他红手绢,裹着两颗白白的小石头,玉一般光滑圆润的月亮蛋。此时,他从荷包里拿出来,一边一只,用手紧紧的贴在脸上,心如蜜样的甜,仿佛看见楼楼那水一样清澈的眸子,感觉到她微微的呼吸和迷人体香,他甚至有些冲动,幻想着爱情。但卞石元明白,自己是钟家的下人,不可能与主人家的小姐这么高贵的女孩有情感纠葛的,只能是一厢情愿罢了,尤其是师娘多次明确反对他们交往,让他和小楼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这次决定离开钟家,其实也是一种逃避,他明白,钟小楼一旦与他人定亲,自己将难以面对和忍受,他爱着小楼。

    院坝里,月光朗朗,山风习习,一缕缕花香飘过,沁人心脾。此时,卞石元更有一种鸟儿出笼之感。离开钟家作坊,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开始独自闯荡,独立生活,心情像那月光一样洒脱无羁。他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就是高兴,就是放松。此时,兴之所至,他索性在坝子里翻起了跟头,胡乱跳跃。

    他正自由快活间,突然听见“噶--”的一声,左边偏房的门打开,卞石元急忙收住脚步,他看见一个人从厨房走了出来,提着猪食桶,向院坝外坎下的茅房走去。在月光下,两人擦身而过时,卞石元觉得这人似曾相识。那人也瞟了卞石元一眼,不停地走。

    卞石元顿生疑惑,回到房间,叫醒范老板,一探究竟。范老板说,这个人是流浪汉,不知姓甚名谁,在忠路镇上,沿街乞讨,后来讨到我家。我见他脚受了伤,正好缺一个杂工,就收留下来。这个人平时很少说话的,有些呆傻。“呆傻!”卞石元重复了一句,他咋会相信爸爸呆傻呢。见范老板已经睡去,便走出房间。

    卞石元好奇的跟到茅室,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两头黑猪狼吞虎咽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那人已经舀完了猪食,正在用长竹竿捅那圈板角落里的一堆猪粪。这个动作迅速勾起卞石元的记忆,爸爸杨青云曾经就是这样做的,用的也是长竹竿,莫非---他是爸爸?待那人干完活,回到厨房时,卞石元拉了一根盐凳,开始套近乎,但他始终不说话。

    卞石元灵机一动,突然说:“我是石沱河镇火石岭小鱼仔,爸爸杨青云,走上盐大道,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人一听,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顿时转过头来,瞪着一对大眼看着卞石元,好半天,才开口说话了:

    “你是小鱼仔,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杨青云。”

    “你今年多大?”

    “十九岁。”

    那人赶忙弯下腰,撩开卞石元右脚裤腿,脱下草鞋,提着灯,看见脚背二趾跟处有一个圆圆的小烙印,点点头,端详着卞石元。又过了好一阵,仍然没有说话,转身提着灯上了楼,弄得卞石元一头雾水。

    原来,由于战乱和贫穷,石沱河的男人难免远离故土,谋生他乡,四海为家,骨肉分离。所以男丁出生后,父母都要在身上用香头、木炭之类的烙下印记。这个烙印,有的在手上,有的在脚上,也有的在身上,位置只有家人知道,一旦重逢相认,这便是明显的标记。而卞石元的脚上也有一道印记,而且那个人径直撩开他的右脚,这分明就是熟知这个秘密的人,不是爸爸还能是谁呢?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点,顺理成章,杨青云应该认下儿子的,但不知何故,杨青云突然打住。

    第二天,卞石元随背脚子们上了路,心中仍然惦记着晚上那个人,一路上始终心神不宁。他们在鄂西的崇山峻岭中穿行,卞石元第一次感受到当背脚子的艰辛。他们几乎步调一致,同吃同住,完全靠双腿长途背运。但为了生存,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一趟生意只能买到一斗米,还不够一家人糊嘴,为了生存,就得不停地走,所以叫“斗米生意”,而且害怕下雨,有时夜晚就得走,也有“背脚子一碗米,半夜都搞起”之说。卞石元在石沱河听到的盐大道上的这些传说,现在看来都是真实的。一路上,为了纾解劳累,秦大庭每爬上一座山垭口,便要招呼一行人用钉杵撑起扁背,吼上一曲:

    “歇起---杵起---

    对面那个二嫂噻,啷个还在躲哦---

    对面那个幺姨妹,你们一起来啰--

    对面那个佑客噻,做事好啰嗦---

    说起要背脚,我一夜都睡不着,

    来到下盐店,捆上盐坨坨,

    天上明晃晃,地下水凼凼,

    这山走了么,那山来,

    只要背上有货,全家都不饿。

    前面一坡梯,爬上去松活,

    抬头一望,搭脚就上,

    石梯陡又陡,越走越难走,

    双脚打闪闪,钉杵要经磨,

    走路得赶早,不然卖不脱。”

    大带捎唱出前一句,背脚子接上后一句,声声如呐喊,荡气回肠,惊天动地。卞石元第一次亮开嗓子,和着节拍高唱,歌声粗犷豪放,在山谷里回荡。卞石元感觉到,这样随口而出的山歌,却能唱出背脚子的心酸,唱出翻山越岭的豪迈。一曲歌罢,心情便格外舒畅,体力倍增,他们继续行进。卞石元一路发现,大带捎秦大庭还是个歌手,他按照一个调门格式,自填歌词,无论走到那里,顺手拈来,唱得活灵活现,消解着一路的疲劳。卞石元不由得对他产生敬佩之情。

    到达来凤县地界,卞石元猛然间发现,前面有当兵的,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神色惊慌,向西而去,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连续发现几起残兵后,一行人便感觉到异样,生怕有事发生。

    “大家提高警惕,不要落单,前方在打仗,有流兵散勇,弄不好,要出大事。”大带捎秦大庭不时提醒背脚子们。

    “卞石元,你年轻点,走前面,打头阵,我押后,防止偷袭。”

    “好嘞,没问题,对付一两个当兵的,不在话下。”卞石元已经十九岁,与同行的力夫比,身强体壮,而且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遇上情况,不得乱动,听从号令,我们一起来的,也要一起回去,大家齐心点。”大带捎秦大庭一再叮嘱。

    傍晚时分,卞石元走在前面,进入一片水杉树林,树高林密,光线暗淡,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自恃胆大的卞石元也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两个当兵的挡住去路,端着步枪,做瞄准姿势,大声吼叫:“背脚子听好,我们是国军,奉命征集粮饷。”忌惮于当兵手里的枪,背脚子们只好将扁背放在大钉杵上杵着,停止前进。这时,一个士兵走进卞石元,开始搜身。他将卞石元的包袱扯了下来,卞石元赶忙说:“钱你们拿去,把包袱还给我。”那包袱里有钟小楼送的两颗长江石,这是他认为最贵重的物品。

    “什么包袱,一破布囊。”那个士兵瞄了一眼卞石元,将布囊撕开,里面东西撒到地上,拿走几块钱,从上面踩了过去。当那士兵一脚踩到长江石上,年轻人已经按捺不住,他的脑海突然闪现出妈妈江凤被当兵的带走那一幕,心头怒火升腾,只见他甩下盐袋,猛扑过去,将那士兵顶翻在地。

    “不要命了,穷棒子还敢反抗,老子一枪嘣了你!”拿着步枪的士兵见状,大叫起来,把枪栓拉的“咔嚓咔嚓”响,向卞石元逼近。那卞石元与士兵还在地上扭打,根本没意识到危险降临,直到持枪士兵靠近,才突然感到害怕。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树林中忽地闪出一人,蓬头垢面,手持青冈棒,向持枪的士兵横扫过去,将其打倒。这时,带捎秦大庭大叫一声,手一挥,背脚子们丢下扁背,蜂拥而上,将那两个士兵捆扎起来。

    事情太过突然,如何处置两个士兵,背脚子们没有任何对策,他们都是穷人,没有见过世面,害怕摊上大事。大带捎秦大庭此时也没了主意,开始指责卞石元的鲁莽行事,不听招呼,卞石元也深感后悔。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前面走来一队人马,背脚子们顿时傻了眼,惊慌失措,人人自危。走近以后,卞石元看见他们不像当兵的,但手里又有武器,领头的提着驳壳枪,看见被绑的士兵和坐在地上的背脚子,开始讲话:“兄弟们,不要害怕,我们是共产党游击队,国军被进军大西南的解放大军打垮了,四处逃窜,这两个士兵被你们俘虏,你们立了一功。”说着,他捡起两杆步枪,命令一个游击队员押着两个士兵返回去了。

    那位讲话的人是队长,他让背脚子们围了上去,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挺进大西南,即将消灭盘踞西南的国军,消灭国军后,宣布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新的人民政权产生了,打土豪,分田地,你们都会分到房子和田地,你们都是新中国的主人。”队长模样的人还给卞石元他们传递了好多闻所未闻的新奇事,让他们大开眼界。

    “这不是要变天吗?”

    “我听说过的,共产党闹革命,打垮了国军八百万军队,等于革了老蒋的命。”

    “我们要赶紧回去分田地,分房子。”

    “背完这一回,恐怕这辈子都不再走这条盐大道了,有田有地,谁还干这个。”

    游击队走了,背脚子们才松了一口气,背起盐巴继续上路。卞石元方才想起那个拿青岗棒的乞丐,他远远的坐在一棵水杉树下。密林里,光线暗淡,卞石元走近才看清,这不是范家店子的杂工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今天救了我,我得好好感谢您。”卞石元说完,双膝一跪,双手抱拳,行起了大礼。那乞丐咧嘴一笑,说话了:“小鱼仔,我是爸爸,你爸爸。”

    那声音轻飘飘地若游丝一般,虽有些卑微,但很温情,极具穿透力。卞石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在范家店子那个晚上,他甚至认为那个养猪的人就是爸爸杨青云,但为何他不敢承认?难道是自己思父心切,判断失误?难道刚才自己产生幻听?

    “爸爸?在范家店子,您?”“小鱼仔,你不知道,爸爸是戴罪之人,有命案在身,认了你,我怕你受连累。”卞石元开始有些相信了,说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江凤。”“小鱼仔,你右脚二趾根有一个印记,那是你小时候烙下的,看见这个印记,我才晓得,你就是小鱼仔。”杨青云接着说道。“您今天到那里去?”“小鱼仔,爸爸自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跟着你,即使不敢相认,但你走到那里,我就会讨饭到那里,这么多年,我狠心离开你们母子,让你们受苦了。”杨青云说着用手揉搓鼓眼睛,分明是在流泪,他可能担心儿子嫌弃又脏又臭的叫花子爸爸,显得有些激动:“我今天一早就离开范家店子,走到林子,看见两个当兵的坐在那里,嘴上说,没钱了,找人弄点路费。我感觉不对劲,走出林子后又返回,躲在树林里,等着你们。刚才,我看得清楚,那个兵就要开枪打你,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不就是要拼我这条命吗!”

    卞石元听到这里,确信自己终于找到日思夜想的爸爸,现在开始,自己是一个有人疼爱有人保护的孩子,不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此时的卞石元心里无比激动。但爸爸缘何变成乞丐,缘何呆傻,还是个谜。

    卞石元父子从刚才游击队长的谈话中,看到了新的希望,卞石元便安排爸爸回到范家店子等他,待他将盐巴背到来凤交了货,便回来接他,一道回石沱河。随后将妈妈江凤跳江的事,自己在马铁匠、钟家作坊的事告诉爸爸,父子俩有道不完的离情别绪。卞石元在与爸爸的交谈中,听到一个更加振奋的消息,刚才游击队领头的那个人,有点像哥哥杨小河。爸爸笃定的眼神,让卞石元相信,那个带枪的小头领,真的就是小河哥哥,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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