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按照惯例,小鱼仔一大早就起了床,担了满满一缸水,吃过早饭,便借故外出。
钟小楼背着书包,甩着两只长辫子,来到万天宫。她很快就要小学毕业了,依她的成绩,考上中学没问题的。钟小楼哼着“黄老虎坐盘盘石”儿歌走着,穿出绣花楼下的窄巷子,突然看见前面的黄葛树下,坐着小鱼仔。她大声叫了起来:“小屁娃,你在这里干吗?”钟小楼说着已经走近小鱼仔,小鱼仔则望着万天宫小学高大的石门发呆。钟小楼用手按住小鱼仔的头,说:“小屁娃,回家去,小心黄老虎吃了你。”小鱼仔这才转过头来,双手揉起了眼睛,回答道:“小楼,要交多少学费才能读书?”“啊,你想读书?”“我就随口一问。”“哼,你就是想读书!”“小楼,我只不过是你家的一个下人,我怎么可能想读书呢。不是,不是。”“哼,你就是想读书!”钟小楼说完,将头一扭,两只辫子打在小鱼仔头上。
第二节课后,钟小楼甩着长辫走出教室,来到院坝里玩了一会,正要回到教室去,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面的窗台下。由于有一棵树遮挡着,钟小楼便想一探究竟。她撩开树枝,看见是小鱼仔,大吃一惊,问道:“小屁娃,你在这里干吗?偷听我们上课?”“不是的,我只是想看看黑板。”“什么什么,黑板有什么好看的。”“小楼,我看见老师在上面写字了。”“老师当然要在上面写字的。”“写得那么好,我都---”“老师的字当然好啊。”“我听见你们在读唐诗。”“我们当然要读唐诗的。”“我听见你们唱歌了。”“我们每天都唱。”“哦---我得回家了,你不要告诉师傅师娘。”“小屁娃,你真想读书?”“我想读书,但---”“好吧,我每天都教你。”
尾随钟小楼的事情终于被师娘知晓,起初,师娘并未引起重视,他认为这是小鱼仔喜欢学校。一天夜里,师娘突然推门进来,看见钟小楼竟然趴在小鱼仔的后背上,伸出手,指点他写字,嘴里念叨着笔画,两个人全神贯注。
“啪”地一声响,钟小楼的后背被妈妈重重地打了一下,接着听见妈妈恶狠狠的骂:“小鱼仔,你给我滚出去,小姐的房间,也是你这样的下人随便进来的吗?”小鱼仔突然听见师娘的吼叫,绯红着脸,急促走出钟小楼的房间。
小鱼仔现在的行动受到师娘的监视,他再也不敢去万天宫小学了。但是,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院坝里小楼甩着两只长辫的身影,这些都让他魂牵梦绕。尤其是那块黑板,先生在上面写着字,一笔一画,仿佛就写在他的心肝上。
一天晚上,小楼递给小鱼仔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午时,火石岭鬼头树下。”小鱼仔看完纸条,迅速撕毁,第二天上午,便借故出门。他在鬼头树下坐着,等待钟小楼的到来。一时无事,便细细地将鬼头树看了个遍。树干上如锣鼓、如虬龙、如斗鸡、如狂犬,如牛头马面,总之模样古怪,狰狞恐怖,还伴有累累伤疤,那都是与人抗争、与天抗争的痕迹,异于常树。让小鱼仔更为奇怪的是,鬼头树下竟然看不到一丝泥土,一条缝隙,无数条根须严严实实地抱着光秃秃的石头,延伸出老远。小鱼仔看着这棵独特的大树,心里想,总有一天,它会钻破石沱河的石板皮。小鱼仔越看越是惊讶,这棵千年老树,历经无数风风雨雨,却能顽强生长着,即使遭遇洪灾,火石岭夷为平地,可它依然挺立不倒。
临近午时,小鱼仔远远地看见钟小楼从石梯上爬上来。钟小楼也看见了小鱼仔,便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神色有些惊慌。走进小鱼仔后,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说:“这是我从老师那里买的,我谎称我的书搞丢了。你拿着,我知道你想读书。以后,不懂的地方,我们约好在鬼头树下,我教你。”钟小楼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走去。
小鱼仔迅速地将书展开读了起来,看见钟小楼已经在石梯上消失,他才站了起来,爬上鬼头树,将书放到树枝上,摘几片叶子遮住。从此,小鱼仔只要有时间,便躲到鬼头树下。而钟小楼总是按时到来,一课一课地教。
小鱼仔和钟小楼相会鬼头树的事,最终还是被妈妈发现,钟小楼挨了一顿骂,小鱼仔自然免不了忍饥挨饿的处罚。而钟小楼和小鱼仔在妈妈的骂声中,似乎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一些事,两个原本不懂得爱情的小屁孩,被一次次点醒,爱情的火花也一次次被点燃,朦朦胧胧中,两颗心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钟小楼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石沱河,到了河对岸的一所中学读书,但鬼头树下的相约仍旧进行着。小鱼仔和钟小楼私下交往的事引起师娘强烈不满。一天晚上,师娘对钟师傅说:“你就不管管吗,你那个不听话的女儿?”钟师傅回答:“两个小屁娃,懂什么,别大惊小怪的。”“我大惊小怪?两个小屁娃?你眼睛装瞎呀?两个站起来都比我们高吔?”“哎呀,你就别瞎操心。”“哼,我就管,我就要一管到底。”
师娘从房间出来,走到小鱼仔寝室,推开门,捂住鼻子,大声说:“小鱼仔,你这个没爹没妈的,我们家收留你就得了,你竟敢打我们家小姐的主意,你居心何在?”小鱼仔惶恐地回答:“师娘,我没有。”“哪你跟我们家小姐套什么近乎?”“师娘,我想读书。”“呸,读书,你一个下人,想跟我们家小姐一起读书,你痴心妄想。我告诉你,你再这样做,滚出家门。”师娘在小鱼仔那里发完一阵气后,径直冲进钟小楼的房间,推开房门,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最后告诫说:“你呀你,你怎么跟一个下人混到一块了,没出息。”“妈妈,现在提倡自由平等博爱,小鱼仔也是人。”“哼,他是人吗?他是下人,不叫人。”“妈,你不要侮辱人格。”“哼,小鱼仔有人格吗?一个叫花子,野孩子,谈什么人格。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我打折你的腿。””妈妈,您别这样。”钟小楼说完,两眼便盈出泪花儿。
师娘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小鱼仔,他一夜不眠,越想越气,年轻人逆来顺受,但这一次,他已经忍无可忍,因为师娘的那句“没爹没娘”的话,刺痛了他的心。他穿好衣服,来到长江边,坐到黄葛树下,这是他妈妈江凤跳江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来了,要不是师娘的话,他几乎已经淡忘。他感到屈辱,掉起泪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掉过泪水,没这么伤心过。一阵江风吹来,小鱼仔顿时清醒,月光下,突然他看见一条蛇朝他爬了过来,他手疾眼快,抓住了蛇头。正要扔进江里,突然住了手,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布囊装上,扎紧口子,提回钟家作坊,悄悄潜进师娘的房间,将蛇放在师娘的枕下。
师娘步步紧逼,让小鱼仔感觉到十分尴尬,他已经意识到,在钟家呆下去的时间不多了,自己就是钟家的下人,与小楼的缠绵,断不会有结果。离开钟家,他实有不舍,他心里有钟师傅,有钟小楼,但不离开,就这么死扛着,大家都很别扭。尤其是师娘,简直视他为仇敌,要不是师傅,她早就将小鱼仔扫地出门了,他们都在为争夺钟小楼而战,但小鱼仔明显处于弱势一方。小鱼仔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感到绝望,这个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小鱼仔迟早都会离开的,而且离开的时间已经在催促着他了。但是,未来是什么样子?一旦走出钟家,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浑然不知。小鱼仔没有独立生活的经历,突然离开师傅师娘和小楼,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残酷的,就如打渔船被风暴吹进江中,前程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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