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马师傅虽然凶巴巴的,脾气暴躁,时常对小鱼仔拳打脚踢,但在铁匠铺里,由于伙食没有限量,小鱼仔身体发育挺正常。不仅如此,在恶劣的环境中,他也经受了各种摧残,身体耐抗能力超强的棒。刚满九岁的他,比同岁孩子高出一头,而且体格健壮,他或许是吃了江凤的奶,或者传承了哼老爷狮虎般的基因。马铁匠送他到鞭炮作坊时,钟老板还当面夸赞说:“这小鱼仔壮实,像头黄牯牛儿,担水都行。”小鱼仔听了钟师傅的话,心里暗自高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夸赞。小鱼仔再端详那钟老板,中等个,一袭青布长衫,套着袖子,慈眉善目,与马铁匠那张乖张暴戾的脸完全不同。
小鱼仔是农历正月初十到的钟家,石沱河镇的规矩,一年四季中,春节是特别喜庆和讲究的日子,大年三十便开始沉浸到过年之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算告一段落,石沱河人仿佛才缓过一下神来。此后,虽然一些活动还在开展,但浓浓的节日气氛开始减退。春节也是石沱河人休闲放松的日子,一些家庭便利用这段时间,修补农具,编织背篼牛绳,为农忙季节做准备。钟家做的是鞭炮生意,镇上有春节期间祭祖上坟的习俗,因此,别人家农闲的时间,钟家却是最忙的。
“小鱼仔,起床了!”第二天天刚亮,钟老板就叫醒了小鱼仔。小鱼仔此时想到的就是担水,他记住了钟师傅夸赞的话。石沱河的早晨,老瓦片上布满了一层白色的霜冻,水田里结了一层薄冰。这是初春的天气,但石沱河仍然延续着隆冬天气。小鱼仔挑着水桶,来到井边,舀满水后,他用右肩试了一下,担子沉重,不能够担起。他将扁担横在颈后,双肩得力,才勉强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走完十几米的田埂,开始下石梯,左边水桶碰到梯坎,顿时失去平衡,小鱼仔连人带桶扑了下去,裤腿湿透。更为严重的是,水桶滚到石梯下面,撞散了架。小鱼仔本想到钟家第一次干活,担得满桶水赢得主人的喝彩,这下反倒会遭到打骂。果然,回到家里,老板娘勃然大怒,骂他个狗血淋头。小鱼仔呆若木鸡,站在门外,等待挨打,早已忘却寒冷。正在小鱼仔诚惶诚恐时,钟老板走了出来,小鱼仔便更加害怕了,心想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出乎意料的是钟老板没有开口,只是很不高兴的盯了小鱼仔一眼,找来裤子让他换上,又从里屋取出工具,乘早饭前的功夫,竟修好了水桶。钟老板将水桶放到水缸边,将扁担钩的链子挽了个小结,用绳子捆实,缩短了长度。做完这些,才对小鱼仔说:“你今后担水,不能盛满,你还小,不能逞强。你看着我,两手抓住扁担钩,不让水桶摇摆,保持稳定,这样子就稳稳当当的了。”钟老板正在教小鱼仔担水的技巧,而凶神恶煞般的老板娘却不依不饶,早饭绝不让他吃。这次失败,得到了教训,小鱼仔担水再没有出现意外。在钟家作坊,他第一次有了人生的成功感,心里暗暗感激钟老板。
钟家作坊和马家铁铺子相比,显得简陋些。这条街叫“场脑壳”,处在石沱河镇上段,与哼树园只隔了几块菜地。一楼一底全木结构房屋,占地一百五十平方米,两间门面,装有窗格。一间是鞭炮作坊,一间租赁给一个外地的商人,开了一家豆腐店。鞭炮作坊的一边摆放两只大木柜和一张大床,靠里的木柜是装粮食用的,靠外边的用于存放鞭炮。作坊的另一边摆放一张长方形大文案,这个案台就是鞭炮作坊的工作台,上面放着一摞一摞的废旧报纸和草纸,以及麻线、木棍、铁钉等。
进门往里走,是天井,用于采光和沥水。天井后便是厨房,紧挨厨房的是杂物间,放着三个泡菜坛子和几捆柴火,里面阴暗潮湿。老板娘就在这间屋子里安放了一张旧木床,作为小鱼仔的卧室,后面就是猪圈和粪坑了。钟家的人和租房的豆腐商住在临街面,在天井之后的,只有小鱼仔。
来到钟家的第一晚,小鱼仔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睡到床上,而床上还有放着六成新被条,和马虎的一样,绣着几朵小白花。这对小鱼仔来说,就是一种满足,也是待遇,他仿佛觉得自己有了马虎那样高贵的身份和地位。有一次,他到马虎的房间去,拉开被马虎睡得脏兮兮的被子数落,绘声绘色讲述自己的新被子,炫耀一番,使得憨憨的马虎对他开始另眼相看。
“钟老板是好人,他没有打过我的。”小鱼仔说完,嘴用力抿了一下,表现出极度自信。
马虎闪现出异样的眼神:“不挨打了?你那里活儿轻松些不?”
“那当然轻松,不信?你就来看看。”
其实小鱼仔的活儿并不轻松,他黎明必须起床,担水、扫地、打柴,做完规定家务后,才可以学做鞭炮。手工制作鞭炮倒也不复杂,一个程序,顶多一周时间,即可学会。小鱼仔把擀好的纸筒切成小段,每一百个拼成一饼,用麻线捆住,先用白泥粉锥底,中间灌注火药,放置引线,上面再用白泥粉锥实。这个过程虽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却有讲究,慢工出细活,每个程序都走不得假。白泥巴一定要取白色黏土,取回的黏土晾晒干捣成粉末,还要用萝筛子筛一遍。泥土、火药必须锥实,否则鞭炮在扯动时会掉土。编织成串时要求紧密,更是马虎不得。钟家作坊生意全凭一个“实”字,只要不受潮,存放多年不会掉土掉线,挣的确是辛苦钱。钟家作坊在春节、清明、中秋等节日前后,生意多一些,全家老少一起上阵,日夜加工赶制。平时生意清淡,以农业生产为主,偶有红白喜事,添人进口,修房搭梁的,放在大木柜的库存鞭炮就足以应付。
万天宫不知何时改成一所小学,今年秋天,钟老板的小女儿钟小楼开始在那里上学。自钟小楼进了那个校门,小鱼仔便开始心驰神往。他试图进到祠堂,几次都被人阻止。每每上山打柴,他会在教室外驻足观望。小楼甩着两只小辫儿,和同学在小院坝里跳绳、打球、做游戏,让他羡慕不已。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他便情不自禁跟着读起来。自打钟小楼上了学,小鱼仔满门心思地放到了读书上。
小楼经常一个人在门口玩“捡子”的游戏。七颗小石头,一把撒开,捡出一颗抛起,迅速抓起一子,接住下落的那一颗,再抛,抓两子,三抛,抓三子,每次都必须接住掉下的石子,抓起接住便为胜利,否则就是失败。钟小楼边玩边唱着一首儿歌:
“石板梯子山边挂,
梯子中间有我家。
哗哗流水街下走,
房子两边是沟洼。
赤脚石板冰冰凉,
挂起泪花要去玩。
石蛋石蛋这么小,
哪个跟你下沙坝。
黄老虎坐盘盘石,
飞起身来舞起爪。
长长牙齿九个头,
专吃河里的小屁娃。”
小楼唱完,便要按住一颗长江石,说:“睡觉,睡觉,不睡吧,要被黄老虎吃掉!”小鱼仔拿着毛笔,常常在门口的案台上写字,听见小楼唱,便很是好奇,没过多久,他也能唱这首歌。他当然知道黄老虎,那是他干爸,但他从未听说黄老虎吃人。有一次,小鱼仔问钟小楼说:“黄老虎真有老虎?”“当然有,黄老虎坐盘盘石,还长着翅膀呢,会飞,嘻嘻,不过是块大石头。”小楼说完,双手比划了一下。接着她走近小鱼仔,用小手指头按住小鱼仔的额头说:“快睡觉,黄老虎专吃不睡觉的小屁娃。老师这么说的,嘻嘻---”
小鱼仔的脑子特聪明,记忆力超强,总能记住钟小楼读过的那些课文,回到家里,他会用竹枝在白泥上抄写,不会写的字,他便问钟老板,问小楼,虽然不能进校读书,但他偷听到的汉语知识量甚至比钟小楼还多。老天爷给他关闭着一道门,他自己却推开了一扇窗。他着了迷一样,喜欢上钟小楼书包里的书。
然而,小鱼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胆小怕事,尤其是夜晚,他倍感孤独。他经常记起小楼歌里的“黄老虎”“长长的牙齿九个头”“专吃不睡觉的小屁娃”。哼树园的狗叫,风吹打门窗,猫咪、青蛙、蟋蟀的叫声,都会让他瘆颤。这不是在妈妈江凤的怀抱里,而是在一个陌生家庭后院,没人疼爱的可怜的孩子。小鱼仔每晚睡觉,将桐油灯吹熄后,赶紧用被子蒙住头,他不敢伸出来,更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黑暗,就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是如此。白天听了大人们讲鬼怪和江团副杀人的故事,到了夜里,便特别害怕。他确信小楼歌词里的九头黄老虎一定会从窗户飞进来咬人,他不敢看屋顶的亮瓦片,害怕瓦缝里会钻进来黄老虎。尿胀的时候,他不敢起床,实在憋不住,便从床沿撒进篾席下的稻草里。
初夏时节,钟老板给孩子做了两顶蚊帐,将旧蚊帐换下。小鱼仔看见后,将钟小楼用过的那顶旧蚊帐抱在怀里,对老板娘说:“这个旧的丢了可惜,给我吧。”老板娘不屑一顾:“你要的话就拿去吧。”这是一顶白色的蚊帐,但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又脏又旧,小鱼仔抱到天井里撒开,抖掉了上面的灰尘,找来四根竹竿绑在床脚上作支撑,将蚊帐挂了上去。挂好以后,发现蚊帐上有两个洞,他便去菜园里摘回两片毛茸茸的丝瓜叶子粘上,这样解决了蚊虫入侵问题。最大的收获是,小鱼仔认为有了蚊帐,就有了保护,夜里睡觉不再害怕。他将蚊帐扎进席子下,严严实实罩着,这样就可以露出头睡觉,天气热的时候还可以不再捂着被子。
一天早上,小鱼仔觉得身上瘙痒难受,便以为生病了,显得很是焦虑。老板娘看见他这副模样,拉开他的衣服,发现身上有密密麻麻的红点,问道:“你这是咋个弄的?皮肤过敏了?”小鱼仔回答:“我不知道为啥,好久就这样了,身上总是发痒。”老板娘看见小鱼仔挠痒,竟然挠出血来,连忙说:“洗个热水澡看看。”于是小鱼仔烧了一锅热水,提到天井里,用皂角搓洗一番,果然身上不再瘙痒。老板娘说:“你自己要爱干净点,要洗澡,不然身上会长虱子的。”她断定小鱼仔身上的红点是虱子所为。第二天早上,小鱼仔身上仍然奇痒难受。老板娘查看时发现新添多处红点,眉头一皱,嘴上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她于是来到小鱼仔的房间,推开门,一股刺鼻的尿酸味扑来,揭开席子,顿时目瞪口呆,压在席子下的蚊帐上,一团团一簇簇黝黑的虫子四处逃散。小鱼仔见状,立即扬起手拍打。“哎呀,不行,这是臭虫。”老板娘说话时,已经捂着鼻子退出门外:“把蚊帐下了,提到江里冲洗,席子拿到街上晒,稻草抱到后面菜地烧掉,用葵花秆点燃,把床缝的臭虫熏死。”接着老板娘已经在外屋大声的谴责小鱼仔:“你们看看,看看,不爱干净的小屁娃,八九岁了,还是个流尿狗儿,臭死人,床上到处是臭虫。哎呀,好恶心,哎,都怪他妈死早了,没人教哇!”钟家小女儿钟小楼,听到妈妈的嚷嚷,来到小鱼仔的房间,帮助他下蚊帐。“她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小鱼仔开始有这样的心事,他有了自尊心了,他觉得出了丑,便显得尴尬万分,脸胀得通红。取下蚊帐后,小楼一双明眸清水一般的流向小鱼仔,好像老师盯着犯了错的学生,让小鱼仔无地自容。好一会儿,小楼身子一扭,两条小辫拂过小鱼仔的脸,转身离开,嘴上还唱起歌:“大沙坝的黄老虎飞来了,长长的牙齿九个头,专吃不睡觉的小屁娃!”待钟家小女儿离开后,小鱼仔又羞又恼,在蚊帐上发疯地踩,“叫你咬我,咬咬,咬!”他把怒气发泄到这些臭虫上。忙碌了一个上午,臭虫终于被消灭干净。但因为沾满了臭虫血迹,以致洗过后的蚊帐,仍然散发出难闻的腥味,让小鱼仔厌恶。
从学手艺的角度,擀炮筒子,卷引线,锥饼,灌火药,编炮,最后将成品打捆放进大柜子,小鱼仔早已经学会了。但作坊里最为神秘的技术是火药的制作,小鱼仔非常希望能亲眼目睹钟师傅的绝技,但钟师傅似乎没有传授这个手艺的意思,每次出门都不带他。他只是听大人们说过,师傅要到大山里去,走很远的路,取溶洞里面的硝石熬制火药。这些事都是师傅一个人完成,而且一出门就是几天。师傅出门的几天,老板娘便要对家里的每个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不准与人拌嘴,老板娘那古怪的脾气会突然压制,变得温柔可亲。在小鱼仔的心里,只有这几天,老板娘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让他有了妈妈江凤的感觉。师傅每次都会背着一百多斤火药回来,直接背到楼上,倒进一只大陶缸里。每次用火药,必须由师傅亲自取出,任何人不准揭缸盖,甚至不准碰。小鱼仔最后终于明白,制作火药的过程很危险,随时可能爆炸,伤及性命。钟老板虽是个机灵的人,有一套成熟老到的炮制经验,但他也十分清楚,这是命悬一线的事儿,来不得半点含糊,包括火药存放使用,必须由他亲自操作。钟师傅作为一家之主,他把这个危险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这是钟家祖传手艺,钟老板传承了这项手艺,也传承了责任、担当。钟家作坊擀出的鞭炮,响声大,哑炮少,货真价实,远近闻名。在石沱河镇上,他一家五口人,在战乱和贫困交加的年代,得以生存下去,靠的就是钟老板那童叟无欺的实在生意。在钟家这些年,钟老板虽然说话不多,但忠厚本分,与人为善,他身上这些品质,不知不觉中长进了小鱼仔的骨子里。没有爸爸,钟老板就是他模仿的人。
“放在案头,放在案头,一个一个来。”小鱼仔看见好几个送春联纸的人,便极力招呼。春节快到了,石沱河镇上请小鱼仔写对联和袱纸的渐渐多起来,小鱼仔实在忙不过来,便乐呵呵地接下来,到了晚上再加班赶写,非常乐于帮忙。自从来到钟家过日子,聪明的小鱼仔自学成才,认识很多汉字,能阅读书籍,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后来,钟家作坊的全部文字事务他都能胜任。春节和清明都是祭祖的时间,附近居民都会到钟记作坊买上香烛烧纸鞭炮,到南城寺烧香,给祖坟扫墓,还会祭拜石干爸。他们一定会拿出一本发黄的谱牒,排好名字,将冥币分成一叠一叠的,然后请小鱼仔在上面写上先祖考妣讳号。袱纸做好以后,再带到坟前焚烧。他们这样精心的分配,就是认为逝去的亲人们在阴间也能认领享用,不至于发生错乱。每年都要写大摞大摞的袱纸,小鱼仔练就了一手好字,甚至石梯街上都会请他写春联。
每当看见有人家将自己写的春联贴上大门时,小鱼仔心里像喝了蜂蜜似的,他是要专门去观看揣摩的,写得不好的字,回去再勤加练习,直到满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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