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哼树园》(八)

(八)

    小鱼仔流落到了一家打铁铺子。石沱河镇上的这家铁匠铺,小鱼仔来之前已熟悉,妈妈江凤曾经带他来过。但铺子里都是重活,摆放的是重金属器具,对于才五岁的小鱼仔而言,根本不适合学这笨重的手艺。但这个时候,小鱼仔只要找一个栖身地儿就心满意足了。小鱼仔的母亲江凤曾经便经常带着他进出这家铁匠铺,购买或者修补农具。那有节奏的敲打声,烧得通红的铁屑闪电般四处飞溅的场景,徒弟马虎抡动铁锤的气势,以及马师傅将敲打完工的镰刀、斧头,夹到水缸淬火的那一刻,发出的“噗噜噜---”的声音,在孩童小鱼仔看来都是那么的新奇,总有一种畅快之感。就是因为这个记忆,小鱼仔才进了这家铺子。

    马家铁铺进出的多数是农民。石沱河镇的人,本来土地就少,由于战乱和动荡,很多贫苦农民完全失去土地,靠给人做长年,打短工,艰难维持着。这是一群生活在石沱河镇最底层的的人。

    “我花了五块钱买的这把锄头,用了五年了,昨天挖荒土时,一锄下去,碰到石板底上,震缺了一角,加块好铁。”火石岭烂锄儿谭石山走了进来,从背篼里取出锄头,拿到马铁匠前面晃了晃。马铁匠接过锄头看了看说:“你这把锄头不是在我铺子买的。”烂锄儿把脖子一扭说:“怎么不是,就是你马家铁铺的。”“哼,你哄谁呀,我打的锄头会断缺,笑话!你那烂锄头值几何钱,丢到那边旮旯,下一场来取。”马铁匠走到火炉边,一边挥舞着铁锤,一边大嗓门嚷道。他压根看不起这些种地的农民。“在我铺子里,还有值十块钱的东西,从不错乱,你那算啥,自己做个记号。”马铁匠都不正眼瞧那谭石山,自顾自的打铁。小鱼仔走了过去,用手指了指墙角处的一大堆锄头说:“谭伯,您就放这儿吧。”“会不会搞混了?这么多锄头,你看清楚,我系了一根麻线的。”“你烂锄儿啰嗦啥呢?就是把烂锄头,不相信拿走,老子听不得!”见马铁匠火了,那烂锄儿才放下锄头,出门的时候,回头又看了看。小鱼仔看着谭石山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却跟马老板一样,看不起他了。谭石山很不放心的离开后,没走多远又折回了,从背篼里拿出一个大红薯给了小鱼仔说:“你替我盯着,不要搞混了,我的那把锄头,好锄头,嗯。”待谭石山转身走远,马铁匠却将小鱼仔手里的红薯夺了,让儿子马虎送到厨房。

    像这样的事情,小鱼仔每天会经历多起,这些农民多数家里一贫如洗,农具是他们最重要的家当,十分地看重。有时候马铁匠火气冲天,满嘴脏话,而那些善良的种地人多数会忍气吞声,甚至陪着笑脸,点头哈腰。

    铁匠铺子虽是重活,但小鱼仔自来到铺子里,却上了心,他明白自己已无退路。火石岭已经活不下去才走出来的,在他心里仍然有些记忆的哼树园,自己的家,却不能回去,妈妈江凤告诫过,那里有一群强盗,有枪有炮,还有大狼狗,杀死了哼老爷,还要杀小鱼仔。哼老爷不就是爸爸吗?他们杀死爸爸,当然也会杀了自己。小鱼仔在心里对哼树园充满着好奇,但也很是忌惮。他牢记着妈妈的话,绝不会暴露自己就是哼老爷儿子的身份。

    逐渐地他会拉风箱杆,打扫铺子了。每天清晨,他到火石岭上挖回泥土,与煤炭混合,兑水调好,供炼铁炉子使用。在马铁匠这里,由于干的重体力活,伙食上没有限制,红薯、土豆、猪儿巴什么的,还能管饱,这恰恰是小鱼仔最需要的。只要能生存,其他的已经不重要。

    马铁匠中等身材,大骨架,精瘦,一张被炉火烤成古铜色的脸,腮帮上一颗大黑痣,斜生出三根红毛。长年打铁练就的一双肌肉发达的大手,与身体极不协调。正在铺子里忙碌着的马铁匠,身上满是煤灰,但他说话声音洪亮,总是高八度,对顾客的不满意时常表现出暴躁情绪。当他下手的是侄儿马虎,此人比马铁匠足足高出一头,身体壮实,手脚粗大,是打铁的坯子,可惜满嘴龅牙,腭裂,极少说话,却会对小鱼仔笑,虽然那样的笑似乎有些恐怖,但对于小鱼仔而言,那可是一种安慰,一种信心。原来,马铁匠没有儿子,便从大哥家里过继的马虎,权当儿子,马虎叫他“幺爸”。

    马铁匠的铺子在小镇的中段,是石梯街上唯一的金属加工铺。马铁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鲁,性格古怪,但他手艺过硬,经他敲打出的铜铁器械好使耐用。他还有另一手绝活儿,善于制作金银首饰。铺子生意清淡时,他会做上几副项链、耳环。这属精细加工,他常引以自豪,在马虎面前经常念叨这看家手艺,说这手艺只传内不传外。但对于马虎这样的粗俗之人来说,哪有功夫和心思去学那么费神费时的活儿,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闲时几乎都躺倒床上睡大觉,昏昏然过着日子。马铁匠的首饰工艺,其实也就一般化,但在石沱河这个穷地方,还是颇有市场,购买的人家也夸赞马师傅好手艺。正是靠着这些谋生的技巧,马铁匠的生意才一度红火。

    小鱼仔力气太小,铁匠铺里都是重物,他搬不动,时间一久,马铁匠开始表现出极大不满。“我算是白养活一个人!”他不时唠叨,生气的时候还带着辱骂。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小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哼老爷的少爷。小鱼仔也责怪自己,讨厌自己,他干得更加起劲,这样兴许师傅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但他错了,这石沱河镇建在这石皮上,石梯街上的人,要想扎根在这石板上求生存,绝非易事。马铁匠也一样,虽然脑子灵活,一家人的生计也只能勉强维持。但现在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处于身体的发育期,食量大,他就感到有些吃力了。所以马铁匠是不会改变看法的,只会越来越讨厌。

    有一次,小鱼仔实在拉不动风箱杆儿,就拿起一把蒲扇,双手用力,一扇下去,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煽出的炭灰一下扑向师傅,马铁匠渗着汗水的古铜色的脸顿时沾满煤灰。马铁匠顿时火冒三丈,丢下锤子,将小鱼仔踢倒在地,一阵痛骂才解了气。小鱼仔本想将炉火煽旺点,却害了师傅,惹得师傅生气,招来打骂。

    小鱼仔现在越来越羡慕马虎,站在师傅的对面,抡着一杆大铁锤,师傅的小铁锤指向哪里,他那大锤一定打向哪里,从不失手,他似乎与师傅有着天生默契。马虎打完一趟,也不会喘气,放下大铁锤,还转头张开龅牙,望着小鱼仔傻傻地笑,那神情颇为得意。“快点长,快点长,像马虎哥那么高就好了,师傅也不会小瞧我了,也不会打我了。”小鱼仔心里暗暗发誓。

    小鱼仔的床就在铁匠铺的角落里,一块旧门板。他和马虎的待遇迥异,马虎的床在靠石梯街的那一边,木楼上的一间小房,床上还有一床被子,虽然已经很旧了,还有一大股汗臭味,但蓝色的被面上秀着几朵小白花,像青花瓷,让小鱼仔羡慕极了。小鱼仔家中遭遇变故后,家中什物都被人占据,他现在就剩下一个人,什么都没了,不然,也有一床像马虎哥那样的青花瓷被。

    很快到了冬天,马铁匠还没有给小鱼仔缝制棉衣的打算,也没有被褥。他从外面背回一捆稻草,铺在篾席子下,便鼓起一对眼球,对小鱼仔说:“你到我铁匠铺,你家里人就没打算管你死活了。这炉子里有火,屋里不冷,将就一下。”小鱼仔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家,没有人为他做棉被棉衣的,自己睡在铺子里,已经不错了,总比流落街头,睡在石阶上强。母亲江凤曾为他缝制的棉衣,随着身体长高,已经不能穿了,他只好常年穿着单衣。夏天时节,到江边洗澡时还顺便洗一下衣裤,冬天就只好穿着,身上沾满了灰尘,衣服被那铁屑火星子烙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在宽敞的铁匠铺里,他变成了一个又脏又臭的叫花子模样。白天他在火炉边忙碌,不觉得寒冷,到晚上睡觉时,必须得离开火炉,没办法,他只好将小棉袄和着稻草胡乱捆扎在身上御寒。就这样日复一日,小鱼仔在铁匠铺子的角落里睡觉,夏天倒也没啥,倒在木板上也能熟睡,只是免不了蚊虫叮咬而已,但到了冬天,寒冷和寂寞,他就睡得不那么舒坦了。

    铁匠铺子的房子虽然陈旧,但修得很气派。青石做的门框,大门上方有拱形门楣,门楣中间伸出两个户对,立了门当,刻有花纹,厚重的两扇大门上一对锈铁环,吊着铜锁。仅从门的外表看,是镇上大户人家的豪宅,但现在看来年久失修,花纹斑驳,字迹不清,油漆已经完全脱落,户对上挂着几圈陈旧的蜘蛛网,马头墙上的老瓦片生了青苔。

    以前这里是一家裁缝铺子,老板是安徽人,后来迁走,商铺关闭,马铁匠便租了过来,开了十多年的铁铺,赚了钱才买下这栋旧房子。铁匠铺子在房子的后面,上侧有条小巷,与石梯上面人家分开,可以直通前街。小鱼仔是断不敢贸然从铺子走到街上的,只能偷偷穿过那个小巷子。他到云梯街上,主要是偷看那些背锅巴盐的背脚子们。

    码头上传出轮船的汽笛声后不久,小鱼仔跑了出来,看见一路一路的背脚子从江边爬上来,人多的队伍还有带捎。小鱼仔望着这些大汗淋漓的背脚子,心里产生无尽的向往,因为他听说,这些下苦力的人,要去鄂西。正当小鱼仔看得出神,突然,马铁匠像飞蛾一样从巷子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竹枝条,抽打在小鱼仔身上:“叫你乱跑,叫你乱跑,好吃懒做的东西,你还敢上街!”竹枝重重的落下,小鱼仔的脸上、手上、脚上,顿时被抽打出一条条血印。这时,有个背脚子路过,实在看不下去,杵下扁背,大声招呼道:“马铁匠,你下手咋那么狠呢,他还是个小崽儿!”马铁匠听见后,狠狠瞪了一眼背脚子,停止抽打,甩出一句:“少管闲事!”小鱼仔趁机抬脚闪进巷子。

    受到委屈的小鱼仔,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悄悄地离开铁匠铺,来到长江边,走到妈妈江凤脱下绣花鞋的地方,爬上那棵黄葛树,坐在上面抽泣。他不敢哭出声来,因为害怕过往的行人看见。他来到江边,因为他想念妈妈江凤了。他深信,妈妈一定就在江里面,他一定会找到妈妈。前次与哥哥杨小河游泳拾柴落江后,抓住的那个人,是谁?妈妈吗?一定就是妈妈。他当时被哥哥小河救走时,已是神志不清,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没看清,但在他心里,那就是妈妈,那绝对不是什么水妖,因为只有妈妈才会从水下钻出来救他,水妖是不会救他的。冲进黄老虎,还能活着上岸的,这石沱河上,就只有他卞石元了,如果没有妈妈在江里护佑,他断无可能逃过大劫。

    还有就是黄老虎,黄老虎是自己的干爸。他还模糊记得父亲带着他,祭拜干爸的情景,他当时都被黄老虎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吓坏了。在小鱼仔脑海里,他已经认定那个黄老虎就是干爸,既然是干爸,他还能一口吞掉儿子?现在的黄老虎在哪里,石干爸您在那里,您不是能给儿子带来幸福吗,为何迟迟没有现身呢?

    此后,每次挨打挨骂后,小鱼仔都会到这棵树上来,他思念妈妈,他要看看江里的妈妈。爸爸哼老爷被人杀害,第二个爸爸杨青云也躲难走了,爱他的妈妈江凤跳了江,哥哥杨小河不知去向。现在,他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着,无依无靠,有大委屈,有多苦难,得独自承受。

    在铁匠铺来的,偶尔也有教书的先生和有文化的商人,天资聪明的小鱼仔,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知识,他会问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铺子里的锄头、斧子、镰刀、犁铧怎么写,渐渐的,他学会很多汉字。

    有一天,铺子里来了一个人,马铁匠赶紧将他带到前面的客厅,吩咐小鱼仔提铜壶倒茶。这让小鱼仔很是好奇,因为师父还没这么对人客气过,便借故到师父身边偷听。“马师父,好久不见,你这铁匠铺生意如何呢?”那个商人模样的人问。“生意还行。范先生这次来石沱河,是不是要那批货?”“正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国军到处抓人,弄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啊。石沱河躲避抓壮丁的人,都跑到我那边了。”马师父跟着问道:“鄂西那边也在抗日?”“嗯,准备打大仗。”“石沱河镇驻守江防的江团副,这个人义气,私底下卖点军火...”两人聊得起劲,小鱼仔倒完茶水,便回到铁铺子。

    小鱼仔对于什么军火、抗日等,根本就不懂,也没在意,但客人说过,躲抓壮丁的都跑到鄂西避难,这句不经意的话,小鱼仔却听进心里去了。他再也无法克制,他要寻找父亲,还有小河哥哥,他们极有可能逃到鄂西。他几次三番偷偷来到街上,就是想从那些背脚子中,看看是否有爸爸,有哥哥,或者打听到爸爸哥哥的下落,因为背脚子走的正是鄂西的生意。他甚至有几次想跟上他们,但毕竟年少体弱,要走那么远的山路,他心里胆怯。在马铁匠恶狠狠用竹条抽打他时,小鱼仔每一次都咬着牙不吭一声,不掉一滴眼泪,他告诫自己,要像大男人一样坚强。他这样做,也是在暗示和告诉那些背脚子,一旦碰到父亲,要转告他,小鱼仔是很勇敢的男人,是生命力极强的白签鱼。

    眼见小鱼仔在铁匠铺里一事无成,马铁匠四处寻找打听,他要将小鱼仔逐出铺子。终于,他找到上老街做鞭炮的钟家。一天中午,收工吃过午饭,马铁匠将小鱼仔带到钟家。一阵交谈后,马师父突然转过身来,鼓起一对牛眼睛,吼道:“你给我听好,现在起,你就在钟家,跟着钟师傅学做鞭炮。这活儿比铁匠铺轻多了,不要再偷懒乱跑,小心被打断腿。”说完,他看着钟师傅说:“听钟师傅的话!”马铁匠那洪钟般的呵斥声,让小鱼仔一阵颤栗。马师父转身离开钟家时,还恨恨地吐了一句:“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供了个活祖宗,师傅钱没给一分,还白吃白住我几年。”骂骂咧咧下了石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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