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哼树园》(七)

    (七)

    五岁的小鱼崽已经完全融进杨家,跟杨家的哥哥杨小河一样,叫杨青云夫妇妈妈爸爸,他特别依恋的就是妈妈江凤。因为亲生妈妈在他出生时就走了,妈妈的模样都不清楚,他根本就没有享受过一天妈妈的爱抚,而真正做过小鱼仔妈妈的只有江凤,他是吃了江凤的奶长大的。现在,他成了江凤的跟屁虫,而江凤也特别喜爱哼家这位小少爷,两人甚至比亲儿子还亲呢。这对没妈的卞石元来说,就是一段难得的幸福。

    今天是石沱河镇赶场天,还在被窝里时,小鱼仔听母亲江凤和父亲杨青云聊天,说到要出门,便嚷嚷着上街。吃过早饭后,杨青云挑着水桶,走出鬼头树,担水去了。江凤叫了一声:“小鱼仔儿!”她习惯这样叫卞石元,在院坝玩的小鱼仔和哥哥杨小河跑了回来。江凤在他们的衬衣荷包里各放了一个熟鸡蛋,一只猪儿巴,她知道,两个小家伙不到中午就吵饿。

    一路上,小鱼仔像一条顽皮的小狗,一会钻到母亲前面,一会跟在后面。过了三圣宫,便要从哼树园的马头墙下经过,江凤便攥住小鱼仔的手,不准乱窜,眼睛不停地瞟向哼树园那一边。哼树园现在由江团副占据,园子里有枪有炮,还有咬人的狗。这个时候,两只大黑狗正在哼树园的大门口,对着过往行人胡乱狂吠。

    “鱼仔,我们走快点,江团副的狗,又凶又恶,咬死过人的。”母子俩随赶集的行人一阵疾走,江凤已经开始用手指刮擦脸上的汗水。过了哼树园,就到了中街。江凤下到中街的农产品市场,选一处街沿,放下篾背篼,取出十个鸡蛋、一袋大米、一坛小麦,铺在前面,便坐到街沿石上,等待买主。

    小鱼仔也跟哥哥杨小河一样,挣脱母亲的手,在石梯街跑上跑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钻进钻出,尽情玩耍。突然,有人大声的唱歌。

    “对面那个二嫂嘛---肥又肥,

    你出醮钵嘛---我出锤,

    醮钵杵烂了---我不赔,

    对面那个二嫂嘛---肥又肥,

    你出碓窝嘛---我出锤,

    碓窝杵烂了---我不赔!”

    看见街沿上坐着一位少妇,那些背锅巴盐的土家族人,故意大叫一声“杵-起-!”便将扁背放到大钉杵上,岔开双脚,齐刷刷看着江凤,扯起嗓子唱起了啰儿调,这分明是在挑逗江凤和一排买菜的女人。

    江凤满脸绯红,气得直跺脚,大声回应道:“你几爷子神经病发了,讨咒,要被那黄老虎抓死!”听见母亲的叫骂,调皮的哥俩迅速钻到力夫的脚后跟,伸出小手拉扯裤腿,力夫被扯得心慌,扬起背杵,他们才躲开。这时候,并排而坐的妇女们,开始发作起来,齐声对骂,直骂得背脚子们哑口无言,自讨没趣,便将大钉杵在石梯上故意碰得当当响。女人们见背脚子走远了,才收场。“背脚子,穷光蛋,一辈子找不到女人。”“二流子,骚鸡公,不是糟蹋你们,哪个看得上你哟。”“抱块石头当媳妇嘛!”“哈哈哈——”妇女们余怒未消,你一句我一句还在继续发泄。

    江凤年轻,虽算不上美貌,但那张匀称脸儿,丰满的身体,也称得上火石岭上的标致媳妇。她在老家江家岩是出了名的能干俊俏女将,因为家境贫寒,嫁给了鼓眼皮杨青云,主要原因就是她的父母看中了火石岭的位置。就是在石沱河镇上卖粮卖菜,江凤的回头率也很高的,以至于背着沉甸甸锅巴盐的土家汉子见了也动心。

    下午,太阳西斜,直照得石梯街像冒出了火。小鱼仔哥俩拉住妈妈的手,一定要去大沙坝洗澡。江凤也满头大汗,便说:“大沙坝洗澡,可以,但不准钻眯鳅,长江水那么急,妈怕你们钻到漩涡下碰到尖尖石。”“我们不钻眯鳅就是。”这样,母子三人来到江边的大沙坝上,已经有十多个小孩子在玩水。江凤将手脚浸进江水里,顿时通体透凉。当江凤正享受时,转头却不见儿子。不一会,小鱼仔从江面上钻出头来,大声招呼:“妈妈妈妈,我在这里--”“鱼仔儿,不准钻眯鳅,不准钻下去,下面有尖尖儿石。”话还没说完,却又看不见人。江凤虽然知道两个儿子游泳潜水都学会,但还是不放心,长江水急浪大,一不小心卷进鼓泡漩涡,那将是九死一生。见小哥俩钻出水面,江凤便急叫:“回来,回---”话还完,两人已经潜下水里,直到尽了兴,身上都冻起了鸡皮疙瘩,才游回妈妈身边。上了岸,江凤不停的责备:“再这样不听招呼,下水就钻眯鳅,妈不带你们下河了!”小哥俩根本没听进去,他们对自己的水性挺自信。

    石沱河镇井盐生产不知起于何时,早就有了盐作坊。工人们从井里抽出卤水,过滤,再倒进大铁锅里熬煮,蒸发后留在锅底的,胆巴样坚硬的结晶体,称“锅巴盐”。井盐的开采,带动了经济发展,沿江两岸云集了大批的盐商,他们将盐巴运到江边码头出售,或者雇请力夫直接背到湖北恩施、来凤一带盐号销售。小鱼仔杨小河跟着母亲江凤,在这近三公里的石梯街上,不知上上下下走过多少回,他都能准确说出石台阶和梯步数。

    这次赶集回来,江凤一家陡生变故。杨青云为抗拒抓壮丁,打死了人,只身外逃。江凤被视为帮凶,被抓丁的士兵带走。事发突然,小鱼仔杨小河还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见母亲被两个当兵的绑了,心中恼怒,哥俩悄悄拖着一根小木棍追出鬼头树很远,想伺机偷袭救下母亲,但未能成功,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押走。

    江凤被押至长江岸边的一艘木船上,待第二天送往省城。江凤清楚,杨青云犯下的是人命案,他跑了,自己在劫难逃,而且,一旦惹上官司,意味着倾家荡产,甚至性命不保。到了半夜时分,看守的两个士兵,见江凤颇有些姿色,尤其是被五花大绑后,两只饱满的乳房被挤兑凸显,十分惹眼,禁不住淫性顿起。

    “你男人犯下的是死罪,你知道不?”两个士兵开始逗乐,江凤低头不语。“你家里有钱不?有钱的话,尽快拿出来打点。现在这世道,你不是不清楚,钱能通神的。”江凤知道,家里有点积蓄,全让杨青云带走了,自己娘家一个比一个穷,哪有钱打点,还是认命吧。“没有钱,只有等死刑判决了,你肯定会被枪毙的。”“一枪下去,啪的一声响,脑袋打穿孔,子弹后脑勺进,额头上出,血流满面,尸体丢在荒坡,被野狗一口一口地撕碎,骨头嚼成渣。哼哼,做了个枉死鬼,只怕地下的先人老辈子都没人敢收留你。”

    江凤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听这话,开始从惊慌变得恐惧。人都有求生本能,但江凤此时已是一团乱麻,生遭大难却无人能救,正如这当兵的说的,死了都没人收尸的。杨青云咋下手那么狠呢,竟然就打死了人,这怎么办?抓了壮丁,好歹人还活着,这下可全完了。江凤开始埋怨丈夫的冲动,想到监狱、法庭、枪毙,孤立无援的江凤害怕至极。

    “江凤,给你出个主意,你同意的话,还有一线生机。”见江凤没有回答,士兵已经急不可耐。“你卖不卖?”“卖什么?”“买什么,你现在还能卖什么,卖自己吧。”“你要遭那黄老虎抓死。哼,找你妈去,你---”江凤气极。“硬气啥,不卖?值钱啊,你还能卖出高价,嘿嘿---”说着,一个士兵伸手摸她乳房,江凤用脚猛踢,士兵恼羞成怒,大叫起来:“你现在只剩下这个值点钱了,卖给我们,放你走!”

    江凤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恪守妇道,断不会将清白之身给人玷污,她开始像泼妇一样辱骂,变得狂躁。两个士兵已经欲火焚身,江凤抖动着的乳房,丰满火辣的身体,让两个魔鬼垂涎。他们将江凤强行按倒在地,绑了双脚,拉下裤子,轮流奸淫。行事之后,这两个恶棍根本没有放人之意。江凤狠命地挣扎,但被绑扎得严严实实,显然无济于事,长江的风浪声淹没了江凤凄厉的哀嚎。

    渔船船主后半夜返回,看见江凤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独自哭泣,两个士兵在舱室呼呼大睡,已然心知肚明。善良的船主将江凤松了绑,让她穿上裤子,递给她一颗红薯。“造孽呀,真是造孽!”船主骂了一声走了,江凤随后也下了船。此时,江边一片漆黑,只听见江水拍打江岸的声音。她神情恍惚,像幽灵般荡到一棵黄葛树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她想到自己的男人,想到小鱼仔小河两个可爱的儿子,自己被糟蹋,今后何以面对他们,被官府捉拿,终究也难逃一死。江凤此时羞愤难当,泪如雨下,绝望之下,仰起头看了看火石岭,心一横,大叫一声:“小鱼仔小河啊,妈走了---”投江而去。

    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雨。邻居谭石山带着小鱼仔小河哥俩找到江边,他原本是给江凤送衣物来的,但不见江凤和士兵,便沿江寻找打听,在一棵黄葛树下,找到江凤穿的那双黑色绣花鞋。小鱼仔一看是妈妈的鞋子便捧在怀里,双手紧紧抱着,雨水顺着头发掉落地上。谭石山出生在长江边,这样的事见得多,一看就知道定是寻死之人留下的遗物。长江水急滩险,不会游泳的人,一旦落水,进了黄老虎,很难存活,可怜江凤已是凶多吉少。他找到船主,问清情况,便拉着小鱼仔哥俩回了家。

    “杨小河小鱼仔,你们记住,辛未年仲夏月初三,你妈江凤的忌日。”小鱼仔虽然还小,但或多或少明白眼前的事。回到家里,哥俩抱住一起,不停抽泣。看押江凤的那两个士兵早上醒来,寻遍江岸,找不到江凤,闻听江凤已经跳江,心知不妙,遛得无影无踪。

    眼见杨青云家里出现灾难,火石岭的街坊邻居伸出援助之手,小鱼仔和杨小河两人仍居住家里,暂时衣食无忧,安然无恙。

    小鱼仔哥俩为了生存,本该在父母疼爱中过着幸福童年的时候,开始思考成年人才有的生计问题。他们会跟着街上的大哥大姐,到江边捞些漂到岸边的树枝木柴,晒干后打捆,背到镇上的柴市坝出售,凑上足够的钱,再换点米面回家。

    有时,小哥俩会坐在江边,望着浑浊的江水发呆。他们太小了,太思念妈妈,妈妈拉着他们的小手,妈妈给他们喂饭,妈妈将他们搂在怀里,这样的温情,存留在他们的脑海,一刻也没有忘记。望着波涛汹涌的江水,他们仿佛感觉到妈妈的手余温还在,妈妈的饭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他们根本不相信妈妈死了,那翻滚的江水里,兴许母亲会像自己一样,扎下猛子,不一会突然将头冒出来,“鱼仔儿,小河---”一边呼唤儿子,一边逗着岸边的儿子笑呢。他们时常会生出这样的幻觉。

    一天中午,小鱼仔哥俩来到江边捞柴,一根树枝正从上游漂来,小鱼仔此时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顶端绑了木钩子。他见江面的树枝靠近时,迅速用竹竿勾住。但这次勾住的树枝不像往常很快被拉到岸边,那树枝根本不听使唤,而小鱼仔拉住竹竿也不想放手,却不知,他这次勾住的树枝是一棵大树,露出江面的仅仅是一个小枝丫,没有经验的小鱼仔被拉进江里。他凭着水性好,一心想取回竹竿,便游泳追击。突然,他被卷进一个大漩涡,瞬间被吸入江底,所幸的是,很快又被旋涡抛到江面。这可不是扎猛子玩耍,遇上长江漩涡鼓泡,一沉一浮那是要命的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小鱼仔已经乱了方寸。他第一次沉到江底,第一次听到江底下轰隆隆震耳发聩的声音,毛骨悚然。此时,在冰冷的江水里漂着,他已经很吃力了,手脚开始发冷,脑袋一片空白,任凭滔滔江水裹挟而下。

    突然,他发现一具浮尸,他已顾不了害怕,赶紧游了过去,抓住尸体上的裤腿。他已记不清楚在江浪里沉浮多久,尸体最后把他带到一处宽阔的沙滩,求生的欲望,驱使他拼尽余力游到岸边,才脱离险境。他惊魂未定,加之体力消耗太大,非常疲惫,无法站立,只好躺在沙滩上休息。还好,现在是夏季,阳光给了他温暖,他想待恢复体力后回家。不知过了多久,小鱼仔迷迷糊糊中,听见小河哥哥呼喊的声音。原来,他掉进江里后,小河便沿江边拼命追赶,跑了足足一个小时,跑出了黄老虎,在一条溪水边,终于找到了他,把他背回家中。

    这石沱河的雨水就是多,今年又发了大水。火石岭虽处在山梁上,却是一块平地,而这平地起水三尺,足可想象,那场雨究竟有多大。周围山上的泥沙全部冲了下来,掩埋田地庄稼,一夜之间,火石岭变成了一片白晃晃的沙滩。重灾之后,为了生存,火石岭的人开始举家逃荒,流离失所。眼看着日子已经没法过了,谭石山决定将哥俩送人。小鱼仔到了镇上的打铁铺,杨小河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小哥俩便失去联系。一场暴雨洪灾,竟将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无情地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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