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且说这石沱河因为地下冒卤水,井盐产业发达,而且多靠人工背运到湖湘,所以这里很早以前就成为盐巴运输的始发地。从长江边出发的背脚子,爬完独街石梯,到达火石岭,才算正式走出石沱河镇老街。火石岭有一棵黄葛树,树身长得奇形怪状,鬼头鬼脑的,哼老爷叫他“鬼头树”。走过这棵鬼头树,才算上到第一道山梁,接着穿过几座小山,便要翻越更高的斗山。背脚子们在翻越斗山时还能看见长江,过了斗山,便一头钻进齐曜山中,再也看不见长江的影子。所以,石沱河镇的人称斗山东边为“山那边”,称长途背运为“走盐道”。
哼老爷在决定与哼树庄园共存亡时,安排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拜托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师爷兼保镖的卞文忠,将三岁儿子送到火石岭鬼头树下的杨家。为何老爷要作这样的安排呢?原来,不仅仅老爷生前对杨家有恩,而且这鬼头树位置特殊,在三县的交界点上,一树遮三县。按照规定,官府不能越界抓人,所以一些犯事的人多跑进鬼头树暂避,哼老爷当然清楚,儿子卞石元放在这里,相对安全。但让哼老爷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卞文忠会返回,选择跟自己一起,战死在哼树园。
人世间的事大多不是十全十美,哼老爷几十年打拼创下哼树园这份家业,显赫一时,却膝下无子,年过半百,才有了卞石元。然其妻子却因高龄难产,大出血,诞出卞石元后,即撒手人寰,卞石元生下来便是无娘的孩子。这下哼老爷战死,石沱河镇上这座商业帝国大厦一夜间轰然倒塌,卞石元也从大户人家的少爷变成了穷苦人家寄养的孤儿。而三岁的卞石元,懵懵懂懂,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如何能够看得明白。
鬼头树下有一口大水井,说来也怪,这明明是一道山梁,石头缝里也有泉水渗出,虽然有时干涸,却能基本满足十几家人的人畜饮水,真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而且还有更为奇怪的事,这山梁上的大水井里长鱼,年年捕捉,年年长,一年四季,从无间断,简直让人费解。鱼从何来?其中有一说法可信,就是那些背盐汉子脚下的草鞋从长江里带来的鱼卵,抖落在井里,孵化长出的鱼,正好应验那句古语: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从外形上看,井里的鱼多为银白色,尖嘴瘦尾,俗称为“白千”。长长古盐道上的那些水井,不知长出过多少这样的“白千”鱼。就是在长长的石梯街上,下雨天涨水,还能捡到火烧斑鱼。
这卞石元模模糊糊还记得一件事,父亲卞哼在他两岁时,带他到过黄老虎,跪倒在黄岩下,拜祭了“石干爸”。石沱河镇的人,大凡家里遭遇不幸,或者孩子身体不好,便有拜石的风俗,其实就是寄望一家人像盘石一样安稳。这是个旧俗,后来渐渐演变成习惯,镇上的人,几乎家家户户拜石,到了清明、腊月,便有人相继上山给“石干爸”祭扫拜年。
眼看春节临近,杨青云一家也要去拜石的,只是今年多了个儿子。这个儿子不是别人,正是哼树园的少爷卞石元。由于惧怕镇上的江团副斩尽杀绝,所以不敢叫真实名字,妈妈江凤给他取了个乳名“小鱼仔”。这天天气晴好,杨青云拿出从镇上的钟记买回的鞭炮、香烛等祭品,带着一家人,来到火石岭上的乌龟石。小鱼仔因为家里这场变故,小小的年纪,便开始懂事起来。他看见杨家祭拜的石头,就在一座小山包上。一块椭圆的石头,足有三四间青瓦房大小,背如乌龟。但是,让小鱼仔奇怪的是,这乌龟石竟然当中破裂,一条大缝十分显眼。一阵祭拜后,小鱼仔走近乌龟石,用手摸着石缝问道:“爸爸,这块大石头,为啥中间断了?”杨青云见小鱼仔问话,望着乌龟石说:“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天下大雨,一声惊雷,把个石沱河震得天翻地覆一般。第二天,便有人发现,乌龟石开裂了,就是雷劈的。”“不,爸爸带我拜干爸,有一个大大的石头,它叫黄老虎,是个尖尖的高高的石头。”“哈哈哈,黄老虎当然有大石头,在石沱河的峡谷口,什么样的石头都有。但在火石岭上,却很难找到了,因为凸起的大石头都被山水冲到了黄老虎。你看啊,这岭上光溜溜的,就只剩这一块乌龟石了,它就是干爸,我们世世代代拜他。”小鱼仔似有所悟,点点头说:“好吧,我们就拜大石头做干爸。那黄老虎干爸听说后生气吗?”杨青云回头望着妻子江凤说:“你给小鱼仔说说。”江凤这才走近小鱼仔,说:“江边的黄老虎,和山上的乌龟石,它们是兄弟,连在一起的好兄弟。我们在这里祭拜,山下的黄老虎当然知道啦,他也会跑上来享用祭品,他就不会生气啦。”小鱼仔终于明白了,不住点头。
春节过后,镇上传来消息,让杨家人吃惊不小,甄记大药房关了门,甄丸先生出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投奔谁。其实在春节前,甄医生来火石岭,就有了征兆,他给了杨青云一包钱,说是石元的生活费,最近要出门一趟,恐怕时间过长,照顾不了孩子。杨青云当时没在意,以为甄医生临时有事,也不会在外长时间耽误,因为甄记离不开先生,镇上的人离不开先生。杨青云后来打听明白,江团副到处寻找证据,终于发现甄医生参加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线索,正要缉拿归案。甄先生听说后,不得已将药铺托付老邻居看管,便拖家带口的远走他乡。
且说那江团副公报私仇,逼走了甄丸医生,将哼记的上下盐店,十几口盐井查收,由军队临时征用,将自己的办公室迁到哼树园,堂而皇之的霸占了卞哼的全部家产。
原本哼记的经营之道,赚取的是薄利,能维持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精打细算,哼记的账上绝无暴利。江团副接管后,见无利可图,便以战时江防的名义抬高盐价,而在哼记做工的那些民工,增加工时不说,反而正常的工钱,被无缘无故的克扣。更遭殃的是背脚子们,原先走一趟来凤,背回的米面,足够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现在不行了,这个江团副取缔了带捎,派士兵押运。背脚子的力资随意扣减,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动辄遭到恐吓打骂。这些靠体力求生的穷苦农民,只能忍气吞声,受尽盘剥。
江团副驻进石沱河镇,以修筑防御工事,抵御日本进攻为由,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一时间,搞得小镇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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