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哼老爷这天难得清闲，带着卞文忠来到黄老虎下钓鱼。这里本是黄沙岩，经江水冲刷，山体陡然下沉，宽阔的江面至此变得狭窄，水流湍急。两岸乱石嶙峋，状如虎口，呲牙咧嘴，极为凶险。由于水深浪大，阴森恐怖，鲜有人往。但哼老爷却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真爷，偏偏喜欢这僻静之所。

    “听说这黄老虎水下有条大箭鱼，活了上百年，身上都长了青苔，今天我试试手气，兴许能碰上。”哼老爷将对襟衫扎进腰间，甩出了第一竿。卞文忠也抛出鱼线，说：“老爷，这大箭鱼狡猾得很，不会轻易上钩，多少人打它的主意，都没成。今天能碰上几条鳡棒、横叉就不错了。”卞文忠将鱼竿用石头压着，往下游走了十多米远，把罾打开，在水边支撑起来，开始扳罾。“罾扳过路鱼，网打聋子鱼，饵钓好吃鱼。”卞文忠一边扳罾，一边念叨着：“鲤鱼草鱼黄腊丁，都别给我上，我今天专捕大刀鱼。”

    两人正说话，卞文忠突然大叫一声：“老爷，江妖！”哼老爷放眼望去，江面上正漂过一个死人，脸朝上，披头散发，一沉一浮的晃动。“哼，今天才倒霉哟。”哼老爷从腰间拿出旱烟火石，点了起来，一股浓烟升起。哼老爷见卞文忠还在大呼小叫，回了句：“你吼叫啥子嘛，嗯，想跳江救人？流进黄老虎的，还有活的吗？真是。”卞文忠看着那死人漂远，说：“浅不过滩，深不过沱，浅滩救人，进沱不问。”“这大江里每年不知吞掉多少人。”“就是，这黄老虎口天天有江妖。”

    说话间，哼老爷钓起了一条横叉鱼，卞文忠赶紧拔掉鱼钩后放进竹篓里。“老爷，这日本人要是打进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卞文忠说。“别提这个了，走船的老鬼梁甲贵回来说，下江是去不得的，封江了，现在的盐巴主要靠人背。不过也好，去年下盐店发出的那一船盐巴，听说刚出巫山，就被浪打翻了，为这事，负责押运的江团长被免职。后来江团长逼我拿钱，哼，他们自己运输出了事，非得让我买单，真是岂有此理。”“老爷，咱下一步有何打算？”“哼，这石沱河除了石头，还有什么？你说，真是奇了怪了，偏偏这回水沱下冒卤水，抽出来就可以熬盐，这老天爷还算公平。我们不干这个能干什么？”“咱哼树园不就靠这十几口盐井发的家吗？老爷，看来咱们还得继续做盐巴生意。只是这运输靠人背，成本高了，利润变薄。”“水涨船高呗，价钱高点，力资压点，利润取少点，只要不亏本，生意再难，还得维持。”

    两人正聊着，突然峡谷口外走进两个人，走近了，哼老爷才看清楚，原来是保长秦本吾，后面还跟了一位国军士兵。秦本吾站在石坎下，拱了拱手，说：“哼老爷，石沱河的国军换了防，新任江团副将军，今天派出传令兵过来，想跟哼老爷说几句话。”说完，只见那士兵跨步向前，双手作揖，说：“石沱河码头商会会长哼老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乐善好施，袍哥人家，是条好汉，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团副这次被国家重新启用，就奉命镇守石沱河，率团防范日军的进攻，维持一方治安。哼老爷呀，这两个营的人马，得花钱吃饭，政府下拨的那点军饷，它不够哇。这不，江团副让我过来给老爷先捎个信，暂借十万大洋，以供军需。”哼老爷听完，像吃了一粒烂花生一样难受。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江团副，就是去年运输盐巴在巫山翻了船，被革职的那位团长，这次偏偏是他换防到了石沱河，这不是冤家路窄吗？这江团副能不拿我卞哼开刀吗？哼老爷想到这里，回敬道：“别说十万块钱没有，连一万块钱我现在也拿不出，生意大不如从前，盐店要倒闭了。”那士兵双手一拱说：“哼老爷乃石沱河首富，上下盐店生意兴隆，江团副已经派人查看过。十万大洋，实乃哼记九牛一毛，还望哼老爷以国家利益为重，慷慨解囊，解我团燃眉之急。务请明日午时，到军中交差。”那士兵说完，左手按了按腰间的驳壳枪，招呼保长秦本吾转身大步而去。

    卞文忠也下意识地按住腰间手枪，气得七窍生烟，见哼老爷的脸已经涨得青一团白一团，哪还有心情钓鱼，便收了竿，坐到一块大石板上。“哼，江妖刚过，人妖又来。”卞文忠抱怨了一句。“这江妖不吃人，人妖可是要吃人的。”哼老爷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哼，十万大洋，这不等于要了我哼记的命吗？”

    第二天响午时分，哼树园的两条大黄狗狂躁起来，卞文忠跑进来报告说：“江团副带着两名士兵，进到哼树园。”哼老爷吩咐家人端茶送水，接到堂屋坐下。江团副开了口：“久违了哼老爷，我们是老朋友，就不转弯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次奉命驻防石沱河，就是为了抵御日本人的进攻。军人在战场上杀敌卫国，在地方保境安民，这都是需要钱粮保障的。哼老爷，我还是为了军捐之事，今天特登门拜访，还望老爷带头缴纳。大敌当前，你我都要为国出力呀。”卞哼喝了一口茶，回答道：“江团长知晓我卞哼的为人，一根肠子捅到底，不怕亮丑，我确有难处，要不，前次您找我借钱，我断不会推三阻四。江团长有所不不知，我这个家底单薄，看似有十几口盐井，但毛多肉少，惨谈经营，确实拿不出十万块钱。今年盐场投资扩建，根本就没现钱在账。要不再等等，但凡有点盈利，便送到团部，你看如何？”江团副听完，站起身来，眼光在哼树园转了一圈，说：“哼老爷，这军捐可是用于打仗的，不是揣进我江某人的腰包，要是耽误了大事，军营士兵饿了肚子，没力气拿枪扛炮，盗匪进镇，你这哼树园恐难自保的。”哼老爷当然听得进这话中的话，回答道：“江团长，可我真的拿不出钱来捐，我这哼记盐店，赚的就是辛苦钱，本小利薄，比不得大码头上的阔老板。捐十万块钱，我就只有变卖家产，关门停业。”

    江团副听到这里，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眉毛一竖，双目圆睁，厉声说道：“哼老爷，看来你是不体谅前线将士的艰难，非要死扛啊。我限你三天，带十万块钱到军营，否则，哼记由军队接管，战时紧急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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