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石沱河镇很奇特,别的地方都是沿长江而建,这里却直立于江面,一条独街,两排低矮的青瓦房,如一架云梯搭到山顶,从街头到街尾近三公里,其实就是爬一坡石梯子,空着手,也要一个小时,走走歇歇,大汗飞洒。
奔流不息的长江经过这里时,受地形的阻扰,形成一个大大的回水湾,江边人称沱。不知什么年月,江水就将南岸的山冲刷得只剩一面光秃秃的石皮,人看见的都是石头,这段江就叫石沱河。石沱河东边有个黄老虎谷口,最深处消水月份也达十八丈,这是驶船的人喜欢停靠的地方,于是河边沙坝上很早便有了拴船的石头,有了这些拴船的石头,才有了这个神奇的石梯街。
时光到了中华民国十八年,这里已经成为繁华的商贸集镇,称为石沱河镇。哼老爷,是这个时期镇上的风云人物。他本性卞,名哼,父亲是个抬脚子,一身蛮力,经常哼哈哼哈地吼叫,帮人抬石头,挣得的血汗钱,却不够养家糊口,所以也没啥讲究,给儿子取的名儿很随意。卞家原本是小镇附近的农民,勤于农桑,不谙商道,就是在镇上,也做苦工。到了卞哼这一代,镇上人家修房造屋的多起来,卞哼就将一起的抬脚子们临时组建成一支“棒棒队”,当起了“搬运队长”,靠着抬石头、扛木料、运粮食、挑煤炭等苦活,累积了些钱财,便迁居镇上,开了家盐店,取名“哼记”。也合该卞哼发财,不久,抗日战争开打,气氛紧张起来,盐巴等商品成了紧俏货,哼记盐店生意便一下子兴盛起来,十几口盐井供不应求,靠长途背运为生的背脚子挑子客络绎不绝。哼家原本在石梯街的上部,修建了哼树庄园,哼老爷有钱以后,便在码头边上增建了一座仓库,称为下盐店子。随着生意日渐红火,卞哼买田置地,购枪藏弹,储粮养俑。平日里,哼老爷遵循着石沱河镇历代乡贤遗风,奉行着与人为善的德行,喜结三教九流,镇里镇外,朋友甚多,因此名气大涨,人称“哼老爷”。十年时间,他便经营起了小镇上的盐商帝国---哼树园。
今天,哼老爷正当清闲,儿子卞石元在哼树园的大院里玩耍,他用一只眼看着。虽然三年前其母亲生产时亡故,但留下来的这位少爷,却十分健康,成长得很是顺利,这也是哼老爷心里感到无比欣慰的。天气实在太热,哼老爷敞开对襟衫,在大黄葛树下,仰躺在凉椅上,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摇着。这位哼爷生得虎背熊腰,一颗大脑袋,浓眉大眼,右眼下方刀棱似的隆起一道肉记,斜挂着,面相凶煞,不怒自威。然而,镇里镇外都知道,这哼爷却是一位大善人,常有接济穷人之事,断无嫌贫爱富之举,就是在饥荒年月,过路的叫花子,也能讨到一碗饭吃。
“格老子的,这大大的太阳,要的时候喊不来,不要的时候赶不走!”哼老爷望着墙边的竹篱笆上晒焦的丝瓜藤,眉头打皱,嘴里骂了一句。突然,师爷卞文忠从大门外进来报告说:“老爷,昨天火石岭鬼头树脚的谭家和杨家打了一架,今天要来找老爷评断。”“哼,不找政府找我卞某人,评什么理哟,还不是为争一块地。”“可不是,这石板坡上的地,金贵,哪一年不打几架才收场。”
说话间,一名荷枪实弹的家丁急匆匆跑进园子,说:“老爷,火石岭评理的到了,要不要叫齐家丁,维持秩序?”哼老爷将蒲扇一挥,说:“对付几个种地的,用得着拿枪使炮?把两个当家的先带进来,其他的堵在门外晒太阳。”
见两人进来,哼老爷都没正眼瞧看,坐在凉椅上,拱了手,就将大脑袋偏向一边。谭家当家的叫谭石山,人称“烂锄儿”,一看就是个猥琐男人,衣服破烂,蓬头垢面,但见了哼老爷却抢先作揖,说:“老爷明鉴,火石岭那块地,乃我祖传家业,世代耕种,总不能让杨家白白霸占去吧?”杨家当家的叫杨青云,中等个儿,身体蛮壮,一对牛铃大眼,一说话眼珠子往外凸,人称“鼓眼皮”,待烂锄儿话音刚落,赶紧跟进说道:“老爷在上,请听我道来。土地属谭家,不假,可我家是用火石岭水井的水换的。我们两家有过约定,一家种一年,可到了今年,嘿,他烂锄儿就不干了。老爷,您给评评理。”说完,转头看了哼树园,说:“老爷,石元就是吃我家江凤的奶水长大的。”
哼老爷听到这里,转过大脑袋,盯住杨青云,说:“现在是断理,不讲人情的。你们不就是冲我卞哼这个牛脾气来的吗?我不会先吃别人的塞口肉。”哼老爷说完,又看着烂锄儿说:“承认的事干嘛反悔?”烂锄儿一脸委屈,扬起一只还沾着泥土的手,回答道:“老爷,我就是认可你的公允和威名才来的。过去我乃光棍一个,应承与他杨家轮流种,杨家做地,我到下盐店背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今眼目下,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要吃要喝,绝不是平白无故赖账。”哼老爷又转头盯住鼓眼皮说:“土地还人家,你没看见,烂锄儿拖家带口的,人家要生存,咋办?”鼓眼皮一下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老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的,我打火石岭那口井,化了大价钱的。虽然石头缝里渗出的泉水不多,冬天还干枯,但缺了这眼井,他烂锄儿做了白做。”“这是为啥?”卞老爷不解。“夏天几个太阳一燎,庄稼全没了。这石皮上的地,缺得了水吗?”
突然,大门外面传来的争吵声,师爷卞文忠慌忙跑了进来,禀告说:“老爷,不好了,烂锄儿佑客一锄头放翻了鼓眼皮的崽儿杨小河,两家婆娘打起来了。”哼老爷一听,“啪”地一声,手掌打在桌子上,忽的站起来,大声叫嚷:“敢在我哼树园动手,不想活了!走,看看去!”哼老爷走出大门,看见火爆耀眼的阳光下,两个妇人扭住一团,鼓眼皮的儿子躺在地上,脚肚子鲜血直冒。哼老爷拖过卞文忠手里步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叫一声:“再不松手,子弹不认人了!”见两个妇女停住后,哼老爷叫卞文忠赶快抱上孩子到甄记大药房。这时,另两名家丁闻听枪声赶了回来。哼老爷气得青筋暴涨,哇哇叫着,进到园子,突然又看见烂锄儿和鼓眼皮抱住一团,在做生死搏斗。
哼老爷见场面失了控,便叫过一名家丁,耳语几句。家丁强行将二人分开,并将外面的妇女押进园子,按跪在地。哼老爷叫人进屋取出一坛子酒,倒出一大碗,一仰脖喝干,从家丁腰间拔出一支驳壳枪,撸起袖子,一手举枪,一脚踩到板凳上,大声吼道:“你们两家听好,火石岭这块地,是烂锄儿家的,现在我断回,由烂锄儿家种,但你烂锄儿家要用鼓眼皮的井水,好了,每年给杨家半斗干包谷子。”烂锄儿立即叫屈,说道:“老爷,我辛苦做出来的粮食,凭啥给他,我就那块地,能产多少粮?拿出去半斗,我全家吃什么呀!”鼓眼皮也接过话说:“老爷,讲好的一年一轮,我绝对不干!”
“哼!”听到老爷这一声哼,烂锄儿和鼓眼皮都不说话了,知道这个时候老爷要下宰口令。“我这一枪,打中万天宫马头墙巅儿的老瓦片儿,你们都听我的,要是打不中,你们闹上天,我不管。”烂锄儿和鼓眼皮转头望着百米开外的高墙,点头应允。只见哼老爷站起来,侧过身子,抬手就是一炮,“啪”一声响,果见几块青瓦碎片从墙上掉落。哼老爷收住枪,瞪大双眼,刀痕脸紧绷着,异常恐怖,说:“滚,谁胆敢造次,老瓦片就是下场。烂锄儿崽儿的药钱,由我负责。”哼老爷说罢,两家人都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望着他们的后背,哼老爷吐了一口唾沫说:“哼,格老子,光石板上为人,穷鬼一个。”
见走了谭杨两家人,哼老爷就又躺回凉椅上,眯起了眼睛,大蒲扇没扇几下,便起了鼾声。哼老爷真乃好福气,这么大热的天,竟然睡得这么香甜。家丁们望着老爷弥勒佛般的大圆脑袋,羡慕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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